老太太将申妈妈派了出去,申妈妈却一直没有回来,秀荪看看端坐在罗汉床上看游记的老太太,偷偷摸摸出溜到脚踏上,再抬眼,却见老太太笑眯眯望着她。
秀荪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撅着小嘴跑到老太太身边撒娇,“祖母,您就不担心我爹娘吵架呀,上回他们俩吵架都吓死我了。”
老太太放下玳瑁眼睛,讲书放在卷书案上,搂过秀荪,喜笑颜开,“秀荪是想要个弟弟,还是想要个妹妹呀?”
咦?秀荪觉得哪里不对,老太太怎么这么笃定呀,要知道就算把他们俩关在同一间屋子里,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没把屋顶掀翻而已。
秀荪就在老太太怀里扭来扭去,老太太就一直陪着她玩,秀荪就干脆赖在老太太屋里不走,老太太就笑着留秀荪在自己床上睡了。
申妈妈一直没回来,老太太吹了灯,却没有就寝,秀荪一直能听到老太太手中沉香木佛珠转动的轻响。
伴着这声响,秀荪迷迷糊糊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感觉有人扯动她身上裹着的薄毯,秀荪立刻惊醒了,暗暗责怪自己怎么能睡呢,悄悄睁开一丝眼缝,发现本已吹熄的灯又亮了起来。
老太太的帐子是莲青色的,同色的丝线绣着折枝莲花,烛火在远处的罗汉床上,老太太似是披衣起床移到那边坐着。
帐帘半垂,秀荪看不到外面的情形,但听说话的声音可以确定,屋里除了熟睡的她,只有申妈妈和老太太,她又闭上了眼睛。
老太太迟疑地问道,“你能确定?”
申妈妈肯定道,“老太太放心,奴婢和陈妈妈一起站在窗外听的,嗯……千真万确。”
她似是有些不好意思,顿了顿又肯定了一遍。
老太太听了就叹了口气,悠悠道,“要是他们两个夫妻和睦,也不用老太婆我费这么多心思。”
申妈妈就安慰道,“那都是老爷和太太早年年少气盛,又闹了误会,等以后明白了,就会慢慢好起来的。”
老太太则轻哼了一声,叹道,“这世上能琴瑟和鸣走到头的夫妻又有多少,只要他们给我多生几个孙子,别像原先一见面就乌眼鸡似的我就感谢佛祖了。”
申妈妈就双手合十,凑趣道,“愿这次佛祖保佑,让老太太抱个大胖孙子。”
老太太似也高兴起来,语气轻快道,“这敢情好呀,等儿媳妇生下孩子,给她好好调养,明年寿辰的时候我就再灌他们俩三杯。”
老太太还真是乐观呢,这第一个孙子还没影,就想明年再要一个了,咦?有点不对头……叮!
有如给人兜头浇了一桶冰水,秀荪一个激灵醒了过来,三杯?三杯啥东西?
她屏息凝神细听,老太太和申妈妈却不说话了,两主仆一起低声笑起来,仿佛是怕吵醒了秀荪,那笑声却极其欢快,好像一起完成了恶作剧的孩童。
秀荪默默翻了个身,脸冲着床内,双手在薄毯下合十请求菩萨保佑,千万别让八老爷和阮氏欢快过了头,容易伤身体,唉。
这一夜,老太太悄悄地偷笑。
这一夜,秀荪默默祈祷。
这一夜,八老爷和阮氏很忙。
宅子里的姨娘们还是各自肚肠。
无论如何,这是个美好的夏夜,不是吗?
——俺是你们请好吧的分割线——
老太太寿宴的第二天一早,八老爷和阮氏不知道又为了什么,大吵了一架,从床上吵到床下,又从床下吵到明间,最后八老爷衣衫不整地被阮氏一脚踹出了门去,跌坐在丹墀之上,大骂“你这泼妇。”然后拂袖而去。
院子中丫鬟婆子噤若寒蝉,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垂下头,直到八老爷自己整理好了衣衫,背着手潇洒倜傥地一甩袖子出了院门,仿佛被施了定身法的丫鬟婆子们,又自动恢复了活动,扫院子的扫院子,剪花枝的剪花枝,就像八老爷从来没有出现过。
老太太却不再像往日那么烦心,反倒派丫鬟去叫阮氏到浣石山房来用早膳。
席间老太太不停个阮氏布菜,笑眯眯端详着阮氏,白白的脸上细细的皱纹团起来。
那么慈和善良的老太太,反倒让阮氏不大适应,都没来得及看老太太端给她的是什么,拿勺子舀了就吃,差点烫坏嗓子。
老太太无比忧心,扯着阮氏问怎么样了,叫丫鬟去端凉水来,摊开帕子叫阮氏把吃到嘴里咽不下去的山药乌鸡吐自己手里,还责怪任妈妈怎么端了碗这么热的汤上来。
任妈妈老脸一瘪,好委屈呀,老太太呀,这汤要是不热那还是熟的吗。
秀荪就低下头,不让桌子对面的婆媳俩看到她在偷笑,老太太就像是做了亏心事想弥补一般,忽然对阮氏这么殷勤,到底要不要告诉阮氏她昨晚喝了什么呢?
她决定不告诉,她还是个小孩呀,小孩子怎么会懂得这么多呢。
经过一段时间的调养,秀荪的身体壮实许多,平日里蜡黄蜡黄的小脸也终于有了些血色,老太太和太太都无比欣慰。
夏天阳气旺盛,人体的阳气也达到了一年之中的高峰,正是调养身体的好时候,素问有云,长夏胜冬,正是也体现了冬病夏治的意思。
阮氏当年要嫁到浦口来,阮家特意在附近购入了几个带温泉的庄子作为陪嫁,有的在汤山,有的就在浦口。
阮氏和老太太商量,想带着全家去泡温泉,正巧浦口这边有个温泉适合秀荪这种阳虚体质的孩子。
老太太寻思着阮氏管家劳累,又不喜欢庶出的几个女儿,让她只带着秀荪去庄子上住,权当去休息休息,临行时还叮嘱阮氏,千万不可下水,只让秀荪一个人去泡就行了。又担心秀荪吃不惯庄子上的饭,特命任妈妈前去庄子上伺候她们娘俩的饮食。
阮氏明白老太太是知道了那晚的事情,担心她万一怀了身孕还去泡温泉对胎儿不利,不由得红了脸。
可以休息,不用伺候婆婆,不用面对姨娘们,谁不喜欢,阮氏就谢过老太太,和秀荪收拾了箱笼,带够了服侍的人,往庄子上去。
一大早风和日丽,就是日头有些毒,阮氏叫车夫挑着树荫多的路慢点赶走,车内摆着冰块,阮氏又命人将车子内部的锦帘掀起,只留外面一层竹帘,总算保证了一点通风。
走到浦口城外,刚好碰见乌家的马车,阮氏带着秀荪下车去和乌太太打招呼。
凉国公府遭抄家灭门的消息传到颍川,颍川柯氏的族长立刻开祠堂对家乡父老声明颍川柯氏和京城凉国公府早就出了五服,没有任何关系。乌柯氏也一改往日态度,再也不提自己的娘家是凉国公府,并且一再撇清。
秀荪当时听到这个消息,只是撇了撇嘴,她早知道会这样,而且,这事儿也不能怪人家,不划清界限怎么办呢,等着被牵连吗,可是,难免心寒。
无奈两家是姻亲,碰见了总不能装没看见。
两家在浦口城外的亭中摆下坐垫,泡了壶茶,小叙了片刻,陪坐的还有前来送行的大太太和三小姐褚秀蔓,已经正式开了祠堂写入族谱的嗣子褚秀苡并没有出现,也许是跟在大老太太身边了吧。
大太太的气色还是很差,甚至比治丧其间更加憔悴了,周身散发着浓烈的艾草的气息,应该也是请了大夫趁着三伏天调理,用了三伏贴或者艾灸之类的方法。
阮氏见大太太如此也很是担心,劝大嫂好好保养身体,多替孩子着想之类。
两边都急着赶路,大家喝了口茶也就散了。
大太太和秀蔓坐着轿子回了城,乌太太和阮氏也各自上了马车。
有了这个插曲,到了温泉庄子时,已经快要用午饭了。
弥漫着淡淡硫磺气息的青山绿水间,粉墙黑瓦,小巧别致,阮氏带着秀荪入住的院子是个五进的小院子,比浣石山房还要小,大门上书两个大字,氲园。
这附近的田地,还有两三个山头的树林都是属于这个庄子的。
任妈妈和庄头在氲园门口迎接,任妈妈提前一天到这儿,此刻已经备好了午饭。
阮氏命人将饭摆在第四进院子的葡萄架下,母女俩享受着馨香的阴凉,呼吸着翠绿的空气,大快朵颐,心情颇佳。
用过了午膳,母女俩就在通风的罗汉床上小憩片刻,秀荪就穿着小肚兜跳进了后院的温泉池子里,阮氏则去前院见管事。
——俺是看人家泡温泉自己也想去的分割线——
氲园外院有个巨大的池子,水缸大小的圆润巨石圈围,其间遍植翠竹,亭台楼阁,嶙峋假山,到了冬日,蒸汽氤氲,置身其中水墨仙境一般,那是爷们儿泡温泉的去处,秀荪是没机会去的。
后院的这个池子是个院中院,围墙之外,还有一层围墙,五步见方的池子以水缸大小的滚圆青石圈成个不规则的圆形,池水不深,秀荪这样矮小的身材也只没到胸口。
熏风懒懒,池水也不皱,只在池底白胖可爱的鹅卵石上映出些微金色丝光,夏季暑热,只能看到水面轻微蒸腾的水汽,反而显得池水清澈有如空灵。
温泉池子大半都有高高顶棚遮蔽,在半池水面投下阴凉,四个粗壮的铁梨木柱子撑起四角攒心的屋顶,梁柱斗拱也都厚实古朴,只上了一层清漆,屋顶覆盖的不是瓦片,而是稻草。
池子一边的岸上铺满各色鹅卵石,几块饼形的青石随意摆出条惬意的甬道,连接着两级青石踏跺,以上正是更衣用的厢房,如意套方棂花的隔扇此刻紧闭着,隔着沾染了水汽的玻璃能看见房间里立着的十二扇苏绣屏风,绣的是一年十二月的花卉。
屏风之后并不得见,秀荪知道小喜鹊正和莺歌跪坐在那边矮几旁煮茶,她不喜欢别人看她洗澡,就打发她们在那边等着。
对面的水池稍稍探出棚顶,池边岸上三两成簇生长着茶梅和含笑,空隙的地方以不知名的兰草填满,此时不是花期,只能看到绿油油一片。烤过的金灿灿的竹片编成的隔板衬在鲜绿的植物后面,倒显得那绿的更有生命力。
竹编隔板与棚檐的之间,空出一步宽的窄窄蓝天,院子一角经年的合欢树正巧舒展着枝桠护在上面,翠绿细嫩的叶子粗略承接着高高的蓝天也遮蔽了远处山顶可能会有的视线。
正值花期,丝丝鲜红细蕊各自组成扇面的形状,厚厚铺在鲜绿的树叶上,“妙手仙姝织锦绣,细品恍惚如梦。脉脉抽丹,纤纤铺翠,风韵由天定。”说的正是这么一副景象。
不时有三两落花飘落而下,有的粘在灌木之上,有的落在水面,秀荪迈着短短的小胖腿,滑动水面走到檐外,仰头去看那遮天蔽日盛开的合欢花。
搬把藤椅摆在池子里,矮小的秀荪就能安心躺在里面不用担心被水淹了,装着茶壶的托盘直接漂在水面,想喝的时候就拽过来啜一口,要是漂远了,就喊小喜鹊,多惬意呀。
秀荪全身放松躺在温热的水里抬头去数那飘落的红绒,数着数着忽觉有水滴落在脑门上,应是蒸腾的水汽聚集在棚顶又顺着棚檐滴下来的。
不一会儿,又有一滴,凉凉的。
秀荪皱了皱眉,抬手抹了一下,放在眼前,竟是殷红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