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我就依着我想的办了。”李云心慢慢站起身。
巷子里更暗了,还起了风。陈豢睁着眼睛看他,两人听到高墙之后那家人唤“秋秋”的声音。
这女童就叹了口气,说“要尸僵了。我该回去了。你还有什么事要说?”
李云心想了想“很高兴见到你。”
陈豢吃力一笑“嗯。再见。”
“再见。”
于是女童的眼睛忽然失去神采,身子也僵住了。李云心俯下身扯了扯她的嘴角,把这出现在尸身上的笑容抹掉、又为她合了眼。
他快步走出这条巷子,终于有时间开始想陈豢所说的那些含混不清的话是什么意思。一边这般在心里思量,一边走到正街上。便瞧见一队容军的官兵小跑着往街道那头过去,手中刀枪俱全,似是出了什么事。
他用不着像凡人那样凑近了才能看热闹,只以神念一扫便晓得了。
似是一家茶社里死了人。尸体侧在地上,被人抹了脖子。死前还挣扎了一段时间,以自己的血在地上写了个“共氵”第二个字该是没写完。
寻常人不晓得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李云心倒是熟悉。
是在说“共济会”?
可不是已被李淳风收编了么。
他一皱眉,神识往更广阔的区域扫开去,一瞬间便又找到三具尸体。都是未被发现的。
李淳风在搞什么?
于是不再步行,身形一晃便出现在李淳风容身的酒楼中。此前这酒楼只是第三层被他包下,如今一整座都被包了。他现身在厅中的时候,瞧见李淳风正坐在窗边,厅里还有几个人。瞧见了他都一愣,将要张嘴呵斥,李淳风便沉声道“这是你们宗主。不是嚷着想见吗?如今还不见礼。”
那几人再愣片刻,自眼中焕出光彩来。纳头便拜,参差不齐地喝“宗主在上画派弟子左英流/梅衣振/商研岚/朱小雨拜见宗主!”
李云心看看他们,又看李淳风“怎么回事?”
李淳风这才对那几个人说“起来吧。同宗主说说眼下情况。”
四个人起了身。名叫左英流的才再施一礼,沉声道“宗主容禀刚刚知道共济会的人反了水,投靠了金鹏,还带走些消息。城中几位门人被杀,现下不晓得还带走了些什么。”
这些该是如今这世间新组的“画派”的人。李云心瞧他们的修为,都在化境,算是正经的修行人了,该阶级不低。
只是……名叫左英流的这个人说的话他一个字儿都不信。不是觉得左英流在骗他,而是觉得左英流也被蒙在鼓里了。被李淳风收伏了的共济会余孽,又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反了水、带走些消息?
李淳风真有这么蠢,早死了。
他便又去看他。却见李淳风眨眨眼。于是李云心了然,只淡淡嗯了一声,转身上楼了。
随后听见李淳风在厅中语速极快地向他们吩咐些事。乍一听,该都是些紧急应对、止损的手段。甚至还提到过叫他们以李云心的名义向容军求援,合力拦截、绞杀共济会叛逆之类的事。
那四个人连声应了,又自己提出些补充的建议,都被采纳。
李云心上了二楼,找到一张桌子坐下。这时候日头已落在远山背后,双虎城变得黑影重重。他才意识到,自己来这城里不过一天而已。
早上到,先见了李淳风。而后见于濛,再回来叫他找陈豢。在街上逛了逛,陈豢便到了。至此时……不过是几个时辰罢了。
还是在渭城的时候悠闲。
坐了两刻钟,城中街道上点亮灯烛,又瞧见更有几队容军上了街、手持火把,似是在搜寻什么人。便暗叹了一声容军的效率也很高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的面子。
随后李淳风也上了楼。出现在楼梯口儿时便说“我没料到陈豢那么快去见你,结果措手不及。只好用这个法子了。”
李云心转脸看他“你叫共济会反了的?”
“是。”李淳风随手划了几下子,这二楼便明亮起来,“原本依着陈豢从前的习惯,该再有个几天才能见你。我有些计划也要在那几天里实施。结果刚才就见了你,是不是?这事如果被金鹏知道,他怕是要狗急跳墙。所以不得不出此下策。”
这么几句话常人听了得摸不着头脑,李云心却懂。
若他是金鹏先成为太上强者又帮了陈豢大忙,必然自得。觉得自己也算是陈豢一边的人。纵不算,也该是有交情的。一旦被他知晓陈豢来见了李云心却未见他,必然认为自己已被抛弃。
那样的枭雄不会坐以待毙,而会困兽犹斗。
陈豢来见他这种事,虽说极隐秘,可若他是李淳风,也不会冒险谁知道太上鹏王有没有什么意想不到的手段?他们两个在做准备工作时,本就是谨慎又谨慎的人。只有在该搏命的时候才会胆大得吓人。
李云心想了想“那么你这么干,是……”
“我叫共济会的人叛了我,去投奔金鹏。理由很合理云山长老从前抛弃了他们,如今又发现我与云山长老合作,因而离开了。”李淳风走到桌边也坐下,“另叫他们带去一个消息,说,知道我打算用云山暗算他。”
“那么你岂不是将杀手锏的消息送出去了?”
“我对计划做了微调。”李淳风笑了笑,“你既然不喜欢通过白云心暗算他,我就想,依着你的心意来吧。可我绝不能叫你独自冒险你要痛痛快快地战斗一次,我也就舍命陪君子。”
“原是叫你将金鹏引到天上谈话以云山之力击他。如今么,你就真同他约战吧。到时候我随你一同去。”
“我会对他说,既然使用云山的计谋已被他知晓了,咱们再斗起来就难分胜负。纵使我们险胜,天下生灵也要惨遭涂炭。既然如此,只好试着讲和。”
李云心“嗯”了一声“可他既然要做困兽之斗,一定不会信这些话。”
“所以我去他手中做人质。”李淳风肃然道,“我在他手里,纵使他不信,也会暂且放松警惕。”
然后他略略一顿。可李云心不说话,做出认真思考的模样。李淳风只得又说“而后,即刻叫云山发雷击他。”
李云心抬眼看他“你认真的?你会死。”
“只是最理想的情况罢了。”李淳风淡然一笑,“这一击能杀死金鹏,我也算死得其所。且……有你在,我怎么会真的死呢?这个,给你。”
他边说边从袖中摸出一幅卷轴,递在李云心面前。
李云心迟疑片刻,将它展开来看。
不是别的,而是李淳风画的“自己”。但这个自己,不是什么虚影儿,也不是什么化身。而将他全身的神气精要都画了出来,若将这东西绘成阵法、辅以强大灵气,当可像他在渭城时那样,再造一个神魂。
以李云心如今的神通,若想,为这个神魂再找个身体并不难。
但同样的,将这种东西交给别人,也是将自己的性命交给了别人。若李云心要杀他害他……仅凭这东西,便可在千万里之间令其魂飞魄散。
李云心微微动容“你……”
“我知道你未必全信我的。会觉得我对你隐瞒了些什么。实际上……我倒的确有些事未说。但那些事我如今也不会说只有这种法子,叫你明白我如今亦是人。我对你谈什么骨肉血亲,你会听得厌烦。可着实是在我心里的。”
李淳风又沉默良久,低声道“我若真因此死了,你倒有时间慢慢想想。若许多年后真谅解了我……也还有法子可以见我的。这种画神魂的法门,我从前没有教你。教你的,也只是些零碎的东西。”
“但修行这种事总要循序渐进。我从前在画派中仔仔细细地学过,根基比你要扎实。今夜我们还有些功夫……我就,再教你一些吧。”
李云心知道至少他如今所说的修行之事是的的确确的实话。修行好像在进行一项大工程。他从前所学、自己所体悟的都算是“骨架”而已。这些东西叫他能渐晋境界,修为向前。但另有许许多多的血肉是更多的人慢慢总结、积累出来的。那些血肉里包含了很多“术”,有更多妙用。
李淳风所说的画神魂的手段,其中原理他该是明白的,可另一些细微的操作自己难领悟。便譬如他新晋太上有了强大力量,但许多神通妙用还得慢慢琢磨。
他沉默起来。李淳风便笑了笑,开口“还同从前一样,我先教你法诀。”
而后他以低沉的声音、以缓慢的语速,说出此术的一些关窍来。又将每一个细节掰开、慢慢地讲解。厅中悬浮在半空的一点光明火洒下昏黄的光,这的的确确叫李云心记起从前时候。
在故居的大屋里,李淳风同样这样教他。
耐心而平和。
用了一刻钟的功夫,将这些都讲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而后李淳风看他“可都懂了?”
李云心下意识地说“都懂了。”
于是两人都微微一愣,沉默起来。
在从前时候,每次授业也是以这样的两句话结束的。
终是李云心先开了口。他微微皱起眉,目光在李淳风的脸上逡巡“你……当真后悔了?之前说的那些都是真的?”
李淳风张了张嘴,似有千言万语。但到底只道“我后悔了。”
李云心笑了笑,皱眉。又笑笑,又皱眉。最终长出一口气“我不会叫你死的。”
“我……下午的时候,在街上走。”
“我在街上走,遇到一对父子。”
“那儿子不是父亲亲生的,父亲也知道。他带那儿子去借钱,借到了钱带他吃一顿饱饭,又赌钱。”
“我时候想……到底什么是父子之情。那个烂赌鬼在我看像渣滓一样,可对不是亲生的孩子到底还有些情。我眼见他进了赌坊,我站在赌坊门口儿,却觉得心里平静极了。连一丝愤怒都没有。”
“因为我那时候明白了一件事。”
李云心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微微侧过脸去“人有悲苦,不得解脱。恶习是不得解脱的悲苦……责任……身上背负的责任,也是不得解脱的悲苦。”
他沉默很久“你只是早该对我说清楚的。”
李淳风在一瞬间红了眼圈儿“我……着实很后悔。”
李云心便笑笑“罢了。不谈这些。”
“你要是被云山的雷击死了,我必定救活你。但如果没有呢?如果金鹏躲过了那一击,接下来怎么办?”
李淳风哈哈笑两声,又伸手抹了一把脸。似是因为终于得了李云心的谅解,神情到底变得快活,不复此前的沉重。
“好。那么继续说正事。他能躲过那一击的话,也该在情理之中。那么,就使这一招我先前给你那画卷可还带着?”
他所指的是头一次见面时,送给李云心的、由他及眼下的画派画师所共同绘制的天下灵气图。李云心便将那图取了出来。李淳风一指它“你将这东西,同我之前送你的九海图融合一处,这中陆天下就几乎都在你的手里了。以你如今的太上修为,可以用它做成以云山上的乾坤子母盘做成的事将中陆之上的灵气都暂时地纳入图中。”
“那时候金鹏刚刚躲过致命一击,你立即使出这一招。他身周的天地灵气便瞬间断绝,自身灵力也会一滞你在云山下和道君争斗的时候,该体验过那种感觉。”
李云心也记得这件事。那时候他境界低微,该是清水道人在远处遥遥一指,断绝了他身边的天地灵气,叫他险些身死。不是痛快的往事,然而他并未纠缠。只应了一声“那么”
一边说,一边取出《皇舆经天图》。李淳风此前给他的九海图已被他融进这里面了。
乔嘉欣也在这里。
他抬手一指李淳风送他的那幅小卷,那东西便立即化作一道清光、也汇入这舆图中。
于是这卷轴登时变得宝光四射,将李淳风的脸映出了别样的神采来。
“到那时候,你也用不着顾忌我你耳中有个太上的助力,我知道他在大洋上受了重伤。这舆图中所聚集起来的灵气,便可在那时候叫他恢复如初。你们两个同时去攻他、又是趁他以弱,绝没有不胜的道理。只是……这法子不要提前用。否则天地灵气有异,金鹏必然觉察。暂叫那位大圣先委屈些日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