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来温和从容的琴君,如今从脸上露出这样的表情、使用这样的语气。这叫同样身为玄境大妖的睚眦也略感惊心。这意味着,这一战的损失、挫败,似是已经超出了这位少龙主的预期。
倘若她也只是发怒,那倒没什么。
但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没有从战场得到的东西,谁能保准他不想从别的地方再收回来呢。
毕竟这世上,谁都不喜欢空手而归的。那么譬如说……
眼下,那两具已然不受控的骸骨正在源源不断地将平原上的亡魂吸走,他们是什么法子用那些东西来炼化妖力了。意识到这一点之后,睚眦自己的心中有那么一瞬间出现了一个危险的念头
“倒不如吞了吧”。
但随即意识到,他身边的乃是琴君。倘若琴君也起了同样的念头……被吞掉的大概就是自己了。
因而当琴君又用这种阴冷目光看他的时候,睚眦可没什么心思去想“究竟是神君得利”还是“木南居得利”。他更想快点从他的身边逃开去。于是再道:“……此事我们还要从长计议。如果真是神君的计谋,那么咱们更要精诚团结如今各路桀骜的妖王已经没了。咱们唯有抱成一团才……”
他说到这里,声音渐低下去。犹豫了一会儿,说不下去了。
因为琴君自说了那句话之后便一直死死地盯着他。眼中没什么情感,脸上也没什么情感。在山岗上站立着一动都不动,宛若雕像一般。
这模样叫睚眦更心慌,甚至从额上渗出了冷汗来。
终是忍不住、猛地往后退开两步去:“……少龙主!你晓得诸多兄弟姐妹当中我是最忠心你的!”
但琴君还不说话。
如此直到睚眦咬了牙、猛地深吸一口气似要再说些什么的时候,才忽然转了脸:“慌什么。你的忠心,我是知道的。你平日里的事情,小白都对我说了。”
睚眦猛地瞪圆了眼睛、张大嘴:“白……散人?”
下一刻立即失声叫道:“少龙主,我可没有”
琴君摆了摆手:“你如果有,今天也不会站在我身边了。也不是我的意思是他说你既不好女色,或许好男色呢。哼……”
他意味不明地一笑,摇摇头:“他那点心思。”
睚眦便愣在原地,许久说不出话来。约莫过了十几息之后才怔怔道:“那白散人向来爱找我玩耍原来是……是……在监视着我的么?”
琴君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抬脚踢开面前一具干瘪的尸身,沉声道:“所以到这个时候,你也不需要胡思乱想。你被小九上了身,自己是什么模样自己清楚夜里如果没有禁制困着,说不得要到处乱走。这种事,我可不稀罕。”
“此前就同你说过。我要灭杀这些修士、妖魔,不是因为我贪图他们的残魂。要提升什么境界。而是为了大局,叫人人都听话。你一个人再强……又如何呢?金鹏王够不够强?仍被封了千年了。”
他说了这些话,脸色才又缓和了,用余光瞥一眼睚眦:“二弟。你是聪明的。但你的聪明却是小聪明不要总将眼光放在自己的身上。不要总去想自己要变得多强、要炼化要吞掉什么。这些都是小道……匹夫之道而已。你要去看全局你可懂?”
睚眦又沉默了一会儿,才道:“这么说……少龙主是,并不在乎自己能不能得什么龙魂……能不能做太”
琴君叹了口气,无奈地看着他。
睚眦才立时道:“是……是……少龙主说得是。我不该总想着自己的匹夫之勇,而该看全局的。但看全局的话,少龙主,咱们也该是走了。此地久留无益。谁晓得那两个东西真生出了血肉,是怎么个可怕的模样?”
倒不是他这玄境的大妖胆子小。而是再想起不久之前、那两具骸骨复生时的模样,依旧心有余悸。
他们以秘法将此前收集起来的残魂引入那两具骸骨的躯体当中、将它们催活。
这一步,从前已经试过了。
李云心曾猜测自己火烧野原林之后,林中的许多生灵魂魄都不见了是因为被这骸骨吸去他的这个猜想是对的。但那一次,也仅仅是诸多实验当中的一次罢了。
因而琴君与睚眦晓得,给这骸骨供给万余亡魂,这东西便要活起来。
要说它强,或许本身的实力也不见得有多强不过堪堪达到太上的境界罢了,又并不能施展神通。且那万余亡魂只够这东西活动上一刻钟的时间。时间一到,便重变成死物了。
然而却有另一种不可思议的本领。这本领,叫琴君都感到心惊。也因此相信将这东西祭出,必然可以将那些妖王以及修士一网打尽。
一旦这东西“活”了,便如同环绕中陆大地的弱水一般,在身边生成某种“禁制”。
妖魔与修士被这禁制笼罩,自身的神通便将被限制。这禁制的范围以及强度随着供给骸骨的亡魂数量多寡而变化。倘若是给足了万余的亡魂……这玩意儿能叫方圆数里之内的真境以下修士全变成使不出神通、只能依凭肉身的“普通人”,真境之上的妖魔以及修士的神通也将大打折扣。
到那时候,这骸骨虽也刚刚踏入太上之境,要杀死他们,却也太轻松了!
他们此前实验数次,都没出什么差错。
却不想,这一次倒出了大大的乱子。
一样是给足了亡魂的。一样是用了从前的秘咒的。
可这两具骸骨不听使唤了。就好比喂食未驯的野兽的时候,起先给它一块肉,它便乖乖地吞了。可倘若在它的身边有一堆腥气冲天的新鲜血肉,你再给它那么一块,大概它连看都不会看了。
或许是因为这战场上的亡魂数量已多到了无法想象的地步。这两具骸骨当真活转过来,立时便发了狂。秘咒完全没法子压制它们、它们身上那禁制强得超出了想象。
琴君乃是玄境巅峰可就连他这样的强者,在这骸骨的禁制当中都几乎神通全失,连舞空都无法做到了!
这两个可怕的东西没什么理智,只要消灭沿途所见一切的生灵。琴君与睚眦拼尽全力才不至于被杀死,然而重新聚拢起来的妖魔可都悉数被夺取了魂魄。
面对这样的东西……正如睚眦所言:一旦它们完全生出了血肉,该会有多的可怕?
但琴君却又摇了摇头:“走不得。”
他略顿了顿,低声道:“你得知道,这东西是我们放出来的。”
“那邪王对你说这东西乃是洪荒古魔,有毁天灭地的力量。依我看他所说虽有夸张之处,却不无道理。如今这两个倘若放任不管,此后血肉复生拥有了更可怕的力量我们这时候逃了,以后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睚眦便愣住了。
实在因为琴君这番话太过义正言辞、胸怀天下。哪里像是个妖魔说的、倒更像是玄门的正派修士说的呢!
琴君似是看出他心中疑惑,又道:“你要知道,我们原本是想要这天下的。这天下如果毁了,可是你我的损失。而不是旁人的。”
睚眦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到底没说出口。
实在是……不晓得说什么好了。若不是他素来了解他这位大哥其实心思极深、头脑极敏锐,非要觉得如今他是发疯了不可。
听起来他都已经将这天下视为自己的、且当真打算用心经营了。这种大道理,只说一说的话,他非得赞这位少龙主“气魄惊人终究要成为天下共主”。可如今这时候当真要这么做了倘若将命都丢了,还谈什么天下去?
但此时此刻他又岂敢妄言呢。琴君此前的气恼他都瞧在眼里,当真触了霉头可没好果子吃。
只得在心里低叹口气,道:“全凭少龙主吩咐了。那么,我们眼下要做什么?”
“什么都不做。暂且等人出场。”琴君低声说。
“小白的地气风水之说或许有些牵强,但有一件事却看得准。这两具骸骨,一具藏在这业国的关元地穴里,另一具藏在陷空山下。那里应当也是一处地穴。这绝不是巧合。”
“那么就该是从前有什么人将这东西镇在里面了。而今又有人通过邪王之口、叫咱们令这东西动了起来,造成如今这局面。这说明……一定有什么法子,能制住它们的。”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再将视线投向远处。
两具骸骨,这时候已经距云山越来越近了。
它们此前在荒原上走,步履机械单调,像是提线木偶。但到这时候,就有了别的肢体语言
它们开始像真正的生灵一般出现某种细微的情绪,就好像意志与情感也在慢慢地复苏。它们开始试着仰头、试着晃动双臂。好像云山当中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它们……叫它们很想将云山剥开、将那玩意儿抓出来。
“所以瞧瞧看。”
“如果真是有人借我们之手来促成这件事,那么就看看他们想从云山里得到什么。”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的语气愈发平和。但了解他的睚眦也晓得,这平和的语气里,寒气却也愈发重了
“这笔账,可不能这样了了。既然叫我为他们白白做了事……就得千百倍地偿还回来。冤有头债有主……我如今不瞧瞧那人是谁,怎么能安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