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并无人注意。
因为天上的火雨在成为火雨之前,更像是类似灰烬一样的东西。此地乃是战场,无论妖魔还是修士,都足可制造出极高的温度与极猛烈的气浪来。因此战场当中的情形,甚至比李云心那个时代的战争看起来还要“火热”。
随处可见熊熊燃烧的火焰,将周边一切可以燃烧的东西都吞没、化为尘埃,并用灼热的气流卷到天空之上去。
这些灰烬到了天空,再遇到大妖魔与高阶修士争斗时候制造出的、更加猛烈的气流。因而又被喷射下来。它们在天空中盘桓纠结,最终聚到一处,变成白色或灰色或黑色的余烬,再如漫天大雪一般纷纷扬扬地下落、落到地面上。
因而……如今虽是深秋,战场之上却如隆冬,下起了黑黑白白的“鹅毛大雪”。
而实际上场中的气象更加诡异各种神通所带来的效果混杂到一起,形成施法者自己都未曾想过的奇怪变化。也由此,在方圆数十里的土地上,引发了各种奇异的天象。
譬如此处因为极寒的掌力而飘起了雪,数百步之外却又因一个大妖的神通而干燥得皮肤都要裂开。可再往上,却又是倾盆的大雨,在半空中化为过热蒸气。
因而当那些……黑色的斑点在半空中出现的时候,并没有人注意到它们。
但俄顷,黑斑便“燃烧”起来。
并非黑斑本身在燃烧。更像是它与这片空间当中的极度驳杂的灵力起了某种神秘的反应,因而叫包裹着它们的灵力燃烧起来。
因而“火雨”在一瞬之间,突兀地出现在战场之上、诸多妖魔与修行人的头顶。
第一个发现了这些东西的妖魔并不在意。但从“不在意”到“惊恐”之间的转变,大约只花了十几息的时间。
在这段时间里凡是被这火雨沾染上的,无论妖魔、修士;无论意境、玄境;无论正、邪,都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来得及、或者甚至未来得及,留下一声戛然而止的惨叫。
数以十万计的妖魔对阵数以万计的修行人,不死不休一般地争斗了许多天,也只是造成了十几万的死伤而已。
可就在这一瞬间从苏玉宋看到这火雨开始,到他与卓幕遮、身后的共济会诸修惊慌地从高台上撤下为止,约莫一刻钟的功夫,妖魔与修行人的损失便超过了五万!
这是轻而易举的、无差别的杀戮。
在这世上从未出现过这种东西无视一切的灵力、无视强横的肉身。在它们面前意境与玄境没什么差别,血肉与金铁也没什么差别。好比一场盛宴正进行到酣畅淋处,便被蛮横地打断这一场由妖魔与共济会的游魂们精心谋划的屠杀,也被这更加可怕的屠杀蛮横打断了!
但这迅速且密集的火雨并未持续多久。
在一刻钟之后,它们忽然消失。仿佛原本就是不小心跳进了虚空里的、从某个可怕的地方来的“水渍”。而今在肆虐逞凶,几乎扑杀了这战场上的所有存在之后,陡然蒸发了。
可已经造成可怕后果。
如果一场大雨忽然在旷野里倾盆而下,是没什么人可以避得开的。如今这火雨亦然。
原本双方还要死斗、还都想着战局或有转机。然而就在一刻钟的时间里,方圆数里之内、地面与天空之上的十几万妖魔、修士……便折损了十之八九!
此前这战场上沸反盈天,每一脚踏下去,都能踩到烂泥一般的血肉。而如今场上变得空空荡荡,余下的幸存者茫然又惊恐地站立着数百步之内只有自己一人。而不久前还挤在身边的修士、妖魔……全不见了!
“这是……”苏玉宋张口,话语阻塞在喉咙里吐不出来,“狄公说的……”
他不晓得这是不是狄公所说的、可以助他们剿灭妖魔的手段。如果是的话……
眼下他的身前有一团奇怪的东西。这东西三息之前还属于一个真境的大妖。那大妖极其凶悍,突得很前。原本快要将修士的阵线杀穿了。黑雨落下的时候,是以整个云山为中心的,越往远处越稀薄。而靠近云山的内侧,则一丁点儿都没有仿佛云山将黑雨遮挡住了,投下一片“阴影”。
因而这妖魔见势不妙,便往苏玉宋一行人这边突围过来。
且他似乎认为,这是玄门的高阶道士、尤其是苏玉宋一行人搞出来的。极大的畏惧反倒催生了他的勇气,因此这大妖在三息之前,几乎冲到了苏玉宋的面前。
但就在那时候,身上沾上了一滴“火雨”。
彼时火雨已经慢慢淡去,可威力不减。这可怕的大妖魔的整个身子在顷刻之间变得扭曲起来。仿佛他身上的铠甲、手中的金锤、浑身的毛发与其下坚逾金铁的肌肉原本都是水做的。如今这水被搅动了……登时混成一团。
半个身子被吸了进去,然后……火雨陡然消失。
于是剩下的半个身子扑通一声掉下来,正落在苏玉宋的面前。
倘若这便死了,也没什么骇人的。他们这些人,手上的人命还少的么?
真正骇人的是,一时间还未死。铠甲、兵器、,毛发、肉身,都融为一体,变成一个不大规则的椭圆。
肌肉裸露,可其中又有毛发肌肉的纤维与毛发混在一起,仿佛是先被什么力量细细地拆碎了,再一根根一丝丝地排列好。皮肤与铁甲也混在一处,也像是那些铁甲原本就长在皮肤上,其间点缀某些细小的骨骼,且以筋膜相连。
肺……裸露在外,一瘪一瘪地在呼吸。而肺上又嵌着一只眼睛、咕噜噜地转。这残缺不全的、似是被天神恶意揉碎又重组了奇怪玩意儿凶狠地瞪着苏玉宋、并且从肺中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这情景叫两个游魂与其后的诸人都震惊了他们可不晓得有什么术法,能在顷刻间将一个凶悍的真境大妖变成如此模样。对于他们这些几乎洞悉了这世间一切奥秘的人来说,未知的……岂不就是最恐惧的了么!
“这是长老们的手段的么……这是长老们的手段的么……”苏玉宋神经质般地将这两句话又重复一遍,转了脸看卓幕遮:“难怪他们敢叫云山落下来、敢叫我们两个出来!”
他原本还存了自立的心思。想倘若情况到了最坏的时候,或许可以收拢玄门残存的力量,成为足以与长老们抗衡的另外一股势力。但而今见到这样的手段,他立即想起了曾在典籍中见过的记载来
云山向外放射出千万道玄光,在周遭煮出了一片岩浆海!如今这样的手段……又哪里逊色于典籍当中所记载的了?!
倘若那些看起来胆小无比的长老们拥有这样的力量……
怪不得可以将玄门的势力都抛弃了!
但卓幕遮却未接他的话。而是盯着那团仍活着的肉块又看一会儿,才低声道:“原来是这个意思。”
叹罢上前一步,将手掌略压了压。
于是那肉块立即被无形的力量压扁、在地上爆裂开来了似乎还有一声解脱似的叹息从肺里挤出来。
苏玉宋奇怪地看着她。
此刻的卓幕遮,表现出了迥异于他的镇定。
此前虽是双圣,然而在这世间男主外女主内这两个游魂扮成伪圣亦是如此。苏玉宋大多时候独断,卓幕遮则依着他的计谋行事,并不经常提出不同的看法。
可到了如今……苏玉宋大惊失色了,卓幕遮却表现得淡然。她甚至还抬脚再往前走了两步、抬手往自己的双眼上一拂。然后眯起眼睛向远处眺望,低声道:“还不止的。你看吧。”
此刻战场中的幸存者所剩无几。玄门修士还余下千人,妖魔也不过数万。只是这数万的妖魔都是些低阶的妖兵妖将,原本头脑都不甚灵活。再看到如此异变,早吓得魂不附体绝大多数都立即现出了真身,或者狂奔、或者遁地、后者高飞地远去了。一时间鸡飞狗跳烟尘滚滚,倒好似玄门打了大胜仗。
而余下的千余修士同此前的数万、数十万相比诚然不多。但如果再收束到一处,也是一片一眼望不到头的人海。且遭遇大变,心思缜密、富于理智的修行人应对起来总比妖魔要迅速些。虽说这“迅速”也未能让大多数人免于死亡的命运,可幸存下来的,也是以高阶的修行人居多。
一刻钟之前玄门兵败如山倒。
一刻钟之后,双方两败俱伤。然而各自残余的幸存力量,却发生了变化玄门重新占据了绝对的优势。
但如果再要这些修行人这些几乎都在化境以上的修行人听从两位伪圣的号令,却已经不可能了。这种可怕的、无差别的杀伤,在他们的心中……除了天下双圣,还有谁做得到呢?
再联想到此前阵营当中的高阶修士起了内讧、再看到如今伪圣一行人安安稳稳地站在后面……再愚蠢的人,心里也都有了虽难以置信、却不得不信的念头了。
苏玉宋便依着卓幕遮所言看到了这些人。神色微微一凛:“我晓得的。一石二鸟的毒计长老们做了这一手,余下的这些人也视我们为仇寇。我们再想收拢自己的势力已是不可能的了……唯有死心塌地跟着他们走。”
但卓幕遮轻轻摇头:“说的不是这个。”
她再抬手往远处一指:“你看。”
苏玉宋微愣。但很快变了脸色,也在自己的眼上拂了一下子。
于是他看到了。
眼前是一片广阔平原。在平时这片平原上该覆满枯黄的荒草,但此前被修士与妖魔占满,到如今,就只余满地的血肉兵甲、野火黑烟了。
除了那些幸存的修行人之外,在苏玉宋开了阴眼之后,还可以看到残魂。
龙子发动这场战争,就是为了攫取残魂的。
可如今……这片旷野之上,却几乎是空空荡荡的。
在此前的厮杀中,的确死掉不少修士与妖魔。但他们死了、呆滞片刻之后,或者恢复神智、或者因着神魂受损太重、本身修为低微,再成为浑浑噩噩的孤魂野鬼。但终究,还是会慢慢脱离战场的。
战场之上灵力喷涌,煞气与杀机都极盛,即便没什么意识的鬼魂也会觉得本能地不适、远远避开。
因而此刻,在苏玉宋所能看到的地平线处,的确有一群青蒙蒙、密密麻麻的游魂那些是在此前的杀戮当中产生的亡魂。
可是在刚才一刻钟之内葬送数以十万计的性命的这片战场上……
却是空空荡荡的。
死掉的那些修士、妖魔……他们的残魂,都没有留下来。而似乎同样被那些火雨吸走了!
苏玉宋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了。
这一击,清剿了玄门的修士、妖魔。叫余下的幸存者同他们反目,也杜绝了他们两个自立门户的可能。还……断了妖魔将要将那些残魂都收入囊中的念头。
谁……有这样的高明的手段的?
又过三息的时间苏玉宋才猛地皱眉:“不可能、不可能的!”
他瞪着卓幕遮:“你信么?!”
卓幕遮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道:“我们与长老们相处了那样久。若要说,其实他们各个都是目光如炬、心思深沉到能在我们面前伪装上几千年、上万年人的人物……除非你我都是猪狗的脑子。”
“所以我不信。”她轻声道,且抬眼看苏玉宋,“我不信,这是他们做的。至少,不信是他们的主意。”
两个游魂向来自诩智计无双。也向来看不起那些共济会的长老们。
虽说平日里接洽的时候,长老们沉默寡言、姿态高高在上。可许许许多年过去,再沉默寡言的人也要偶尔说话、偶尔发表观点的。因而两个伪圣晓得了那是一群什么人。
不能说他们是蠢货。甚至相对于这个世界的凡人而言,这些自称天人转世的长老们,实际上思维颇为灵活敏锐,都是很有见识的。
然而……也只是相对于普通人而言。在真正以智谋见长的强者面前,普通人、聪明人、很聪敏的人……都与蠢货有什么区别呢。
那些长老,更像是一群偶然间得到了富贵权势的凡人罢了便如同世俗间那些不成器的公卿之子。
他们也自知自己令长老们感到忌惮。因此常年居住在小云山,非得传召,绝不踏上云山之巅一步。也因此,才生出了自立的心思。
然而到了这时候……漫天的火雨,将他们此前经营的一切都毁了。
这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力量强大得无从抵抗,心思更是毒辣到极点。长老们或许可以拥有这样的力量,然而……绝不该拥有这样的心思!
苏玉宋紧皱眉,咬了牙。
远处那数千的修行人一时间似乎有些茫然,进退两难。前方是妖魔,后方是他们已经无法再信任的圣人。本该立即撤离战场的可是……
远处,是祖庭云山啊!
他们在犹疑,苏玉宋也不理会他们。沉思片刻,低沉地说:“那么……是陈豢?”
“陈豢当真未死?陈豢她……潜入云山控制了长老们?此前小云山的禁制被触动了,就是陈豢做的么?”
他一口气说了这许多,卓幕遮却也是皱眉似是在认真考量他的话。
然后才道:“但我们当年……是看着陈豢死的。且她这么多年没有消息,到如今在这个时候忽然跳出来,难道不觉得太牵强了么。”
“且这件事,也不是她的行事风格吧。”
苏玉宋默然,随后点了点头:“的确不是她的风格。倘若是她……岂会放过我们两个。必是先叫狄公令我们也往战场中去,然后一网打尽那陈豢行事看起来虽然疯癫,但骨子里倒也也是小心谨慎。断没有将我们放过的道理。可是……难道当真是狄公”
卓幕遮摇头,且沉默地看着他,不说话。
苏玉宋皱了皱眉:“你想说什么?”
“你有没有想过……”卓幕遮慢慢地、犹疑不定地说,“你有没有想过,那李云心……是真地死了么?”
苏玉宋一愣:“你是说……”
“这样的毒计,还有谁想得出?”卓幕遮看着他,“如果说有一个人既有这样的见识,又不在乎修行人的性命、也不在乎妖魔的性命,且……能跑进云山里的,除了他,还能有谁?”
苏玉宋瞪了眼:“荒谬!且不说我们眼看着他死了,便是说他有什么能力能胁迫得了狄……”
但说到这里,他也顿住了。
李云心是否真地死掉这件事,的确还有转圜的余地。毕竟……他晓得一两种他们也不知晓的秘法硬要如此牵强地解释也不是说不通。
但后面的一点……
未必要去“控制”、“胁迫”长老们呵。
李云心那妖孽……花言巧语、蛊惑人心的本事,他们领教过数次了!那些长老们……倘若真地与他照了面又没有赶在他说话之前将其一掌劈死,十有八九要着了他的道、觉得他“识时务为俊杰”、“要投效他们”!
这个猜想,可比陈豢重现世间那个念头要靠谱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