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塔,在陷落之前距离通天泽中的通天湖六百六十九里,乃是玄门修士前突入业国中部平原的一座前哨、大本营。
大量修士聚集于此构筑防线。从四面八方而来的诸国联军大营,原本便散落在黑塔外围。
之所以在这里建立这样的一道防御,是因为地势使然。
黑塔前方两百里处是高耸的漫卷山乃是北方。而左右两边的东方和西方则另有两条巨大山脉,一为呼风山脉,一为图鄂伦屯山。庆业两国的天然分界线为图兰江,而图兰江的“图兰”两个字,是原本生活在两国边境处的呼尔珲伦人的语言。这图鄂伦屯山,同样是从前的呼尔珲伦人的叫法意为“飞鸟都无法逾越的天宫”。
实际上图鄂伦屯山脉的确是业国乃至周边诸国的地理最高点从前通天泽处原本是一座巍峨高山,便是图鄂伦屯山的支脉。
也因着这样的地形因素,这三山实际上是围成了一个口袋的中间便是业国广阔的中部平原。
八位龙子各率大军在三座山脉中驻扎,玄门修士则占据从平原往通天泽的出口。如此一来从想要从三山中突进通天泽,非得先过他们这道门槛不可。
虽然中高阶的妖魔、修士都可以御空,但毕竟数量并不多。且许多化境的妖魔并无此种神通,化境的修士倒可以倚仗法器舞空,却也并不能持久。可以作争斗时的手段,却难长途奔袭。
因而大量的低阶妖魔、修士,仍旧要像凡人一样受到地形限制。在排兵布阵的战略方面,与凡人军队亦相去不远。
而黑塔本身,亦是一件道器。塔身为一件名叫“十尺黑风锏”的法宝,被祭出之后伸展百丈高,将附近形势轻而易举地尽收眼底。塔顶嵌一颗“红珠”,也是一件法宝。倘若有高阶的修行人运起神通,红珠便立即放出致命的火光方圆百里之内,草木人畜尽焚。
这件道器只由这么两样法宝构成,威力却惊人。专由琅琊洞天新任掌门枯蝉子掌控,坐镇统筹一方,阻挡妖魔来势。
以他玄境的修为,倘由诸多修士持护周边、再全力催动这件道器即便是圣人在世也要暂避其锋芒。然而有一得必有一失。这黑塔之所以威力如此巨大,一则是因为要用到红土,二则是因为一旦在某处座下,就不可轻易挪动了十尺黑风锏的根基将花费数日的功夫、如同树根一般深入地下,吸取大量灵力。再将这些灵力通过塔尖红珠释出,才有神鬼辟易之威。
此前数日,黑塔当中的众多修士便是在做这件工作护卫黑塔筑基完成。而,到了第十日的功夫,终于大功告成这件道器牢牢地扎根在通往通天泽的必经之路上,像一柄杀意慑人的黑色巨剑。
至此,玄门拥有可怕的、威力巨大的道器。亦有数量不输于妖魔的高阶修士。还有许许多多虽数量少些,但令行禁止、从脑聪慧的低阶修行人……实在想不出在短时间内,会有什么失败的可能性。
但不可能的事情却的确发生了。
在这第十一日的午后,当苏玉宋与卓幕遮在小云山里透过镜符向外看的时候,看到的正是
黑塔被从中截为两段,上半段倾塌在泥泞的土中,像一柄折断的剑。
塔尖的红珠不知所踪,但地上却是实实在在的血红一片修士们不晓得死伤了多少,人的尸首与妖魔的尸首混在一处,分辨不出敌我来,也一同陷入淤泥。
而背景则是,滔天的大雨,翻滚的浓云。仿佛天河被倾覆了,将所有的银河水都倾注到业中平原当中。几乎看不到人的面孔哪怕相距三步之外。因为雨……实在太大了。
这雨不但大,还诡异非常。雨、雪、雹,混杂一处。在天空中就激荡起浓重的水雾来,将黑塔周边方圆三四百里的土地全部笼罩,经久不散。
而场中还有如雷的呼喝声。偶尔,亦有玄光在雨帘中一闪而过,似乎仍有零星的交战。
苏玉宋眼见了这情景,便晓得事情刚刚发生玄门的人败走,甚至还未来得及将消息送上云山来。可……即便如此又怎么会败的?!
有黑塔在,怎么会叫妖魔突入到塔下的!?
他转头厉喝:“你哪里得来的消息?”
此刻辛细柳也并不在意他的语气,立时答:“是木南居的人。一刻钟之前找到我,说今日玄门已败要我这些日子留意你们的动向……随时回报……”
苏玉宋一愣,同卓幕遮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一丝转瞬即逝的畏惧。
果然是……是木南居的人在捣鬼。
他们出手帮助妖魔了……他们,似乎终于不打算隐藏在幕后了!
但实际上,无论是苏玉宋、卓幕遮,亦或坐镇黑塔的枯蝉子、甚至那许许多多如今已失掉了生气、被踩踏入泥水中与凡人无异的修行人,都难以想象,这一次妖魔大捷,竟是因为一个凡人。
而这个凡人,是在三日之前走进漫卷山、走到睚眦驻扎的地穴处的。
漫卷群山中早已被妖魔占据,凡人再不敢入内。即便是班师回朝的各国联军,也都绕道而行。来业国之前有不少军人虽相信妖魔可能存在,却并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真地见到他们。待他们这些日子在漫卷山中、在营地中经历许许多多的事,终于对某种超越了凡人所能理解极限的事情有了更加直观的印象
妖魔的确有。妖魔会吃人。
仙人的确有……仙人未必会渡人。
因而这些天里漫卷山林中已见不到凡人的踪迹了。然而在三日前的傍晚,却有一个凡人手持一道强力符箓,通体金光流转,在一干妖魔的“簇拥”下,一直走到了地穴的入口旁。
妖魔之所以簇拥不是因为崇敬,而是因为自第一个见他的妖魔起,就想要将其扑杀掉。可他身周的金光神异非常,寻常妖魔并不能近身。不能近身便只好一路尾随着、发出示警。由此一路上妖魔越聚越多,到这凡人走到地穴旁的时候,身边已聚集了数百之众其中甚至不乏两个真境的大妖!
却说这人看着是五六十岁的年纪,但两鬓却只是斑白罢了。身穿戎装乃是一身暗绿色罩袍作底子的虎头吞肩锁子甲。
此乃离军的铠甲应当是属于一位偏将的。倘若有识货的人再仔细看,也能依着他的佩刀、短剑、帽缨得知,此人乃是离国浮游军的偏将。
离国浮游军是一支特殊且神秘的部队。许多人知晓他们的存在,却很难见人。他们最擅长的事情不是在战场上搏杀,而是渗透、欺诈、暗杀,亦或在战时释出许多真假难辨的消息,迷惑敌军耳目。
而今……这样一位浮游军的将军,却在一个傍晚手持符箓面不改色地从山下一直走到关元地穴边,实实在在是这几日所发生的最奇怪的事了。
而他到了这地穴边,先往下看了看其下只见巨大的无底黑洞,不晓得通往何处。寻常人见了这可怕情景怕是要双腿发软,他却神色如常。转身先在洞边的崖上找一块青石坐定了,然后腾出右手,慢慢地为自己卸甲。
周围数百妖魔发出恐吓声、斥责声、叫骂声,震耳欲聋。倘若这符箓失效,随便一个小妖便可在顷刻之间将他撕碎。可这位将军却面不改色,只像端坐在自己的军帐中一般。
先将胸甲解开了领口立即升腾出一阵白雾来。这却不是别的,而是因他在山中跋涉许久,甲胄内的汗水早蒸成了水雾。然后慢慢地、将胸甲取下。
这胸甲是前后套着头的。他取下的时候左手一缩,掌中符箓未拿稳,忽然掉落下来。符箓一落,身上金光立时消失。群妖见了这个机会本能地便要扑杀上去。可这位将军又一反手,再将飘荡在空中的符箓捏稳了、同时将胸甲也卸掉了。
灿烂金光重新亮起,扑上前来的群妖立时被再次迫退!
经历了如此凶险的场面,他脸上却仍没什么惊慌之色。只坐定了、长舒一口气。再随手将胸甲也搁在大石上,一笑,终于开了口:“想害本将军?哼……你们这些蠢妖魔。害了本将军不知接下的几天里,还能有几个活着!”
听他这话的时候本以为是在大放厥词。可直到黑塔陷落之后才晓得他这话的真实意思。
他说了这话再一转眼,挑着体型最大、面相最凶的妖魔看:“你们当中谁是头领?速去禀报你家大王。就说木南居的友人,要送上一桩大大的好事!”
可哪里会有什么妖魔理他更想将他将捉拿在手里、打断手脚再说。
如此群妖聒噪了一阵子,却并无一人动。
这位将军却也不急,只再和善地笑了笑:“不去,就等着罢。一直等到”
可话说到这里,群妖却忽然安静了。刚才那股疯狂恐怖的气焰一扫而空,都变作了只会呜呜低鸣的野兽般,齐齐往两旁退去,在中间让出一条道路来。
一个着金袍的轩昂男子背着手,微皱眉,漫步走来了。
这……能叫群妖慑服、畏惧惶恐的,不是龙二子睚眦还能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