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心皱眉:“怎么?”
隔了好一会儿,苏生才幽幽道:“这画里的……坐具、花鸟、草木,都是我画的。”
李云心眨了眨眼,一时间有些发懵似是想到了什么念头,可一时之间那念头若隐若现……总也想不清楚。
但很快他知道自己想的是什么了
苏生带着脸上那诡异的笑容,继续道:“哈……原来你还不知道。”
“那陈豢,压根不擅长什么丹青之道。”
“被我拆穿之后她向我学了十二年这《凉宫行乐图》当中的人物……就已经是她画技的巅峰了!”
而后强忍笑意,看李云心:“如今你该知道了吧?!哈哈哈……陈豢……天下画道至圣的那个人,压根就不精此道啊!”
李云心目瞪口呆。
于是意识到自己刚才的那个念头是……
从他见到第一份画圣的画作开始,一直到如今,似乎……的确……
从未见她正经画过的。
他从前以为那是那位圣人极度骄傲的表现偏要用简单而幼稚的笔触将画意臻至化境、将大道融入其中。可而今却意识到……
并非她不想好好画的。单看眼前这幅被她珍重地留在浮空山上的画儿似乎……她还很想的……
他就这么站在原地愣了好一阵子,不晓得该说什么好。苏生见了他这模样,似乎更想要大笑。然而毕竟如今已不在画中,就只能隐忍。
终究又觉得报了此前在石道中被叫骂了数百句的仇。因而笑嘻嘻地背着手、又在画前踱几步,看李云心:“嘿……如今嘛,画道至尊在你心中幻灭的感觉如何?”
可李云心却未立即回他。而是又过了好一会儿,忽然长长地出了口气脸上的神情从“目瞪口呆”,变成了某种意义不明的笑。
此前苏生问他那画作的时候,脸上笑得诡异。到如今看到他这笑容竟也吓了一跳,伸手将他推了推:“你是……失了魂还是落了魄?”
但李云心却不理他,仍那样笑着、摇了摇头。接着凑到画卷近前仔仔细细地又瞧了一会儿,才背了手,开始施施然地在这屋子里转。
苏生见他这模样,便将眉头皱起来了。因为他非常敏锐地意识到,李云心身上的气质发生了巨大变化就在这一瞬之间。
前一个劫身见李云心的时候是在洞庭中。那时候他被困住,外有道统强敌环伺,处境并不妙。但在那种情况下遇到了“苏翁”,却仍可表现得不卑不亢。对于其他事,也都是成竹在胸的模样
那副样子,其实是叫苏生很想……瞧他吃瘪的。实在太可恶了。
后来遇到这苏生,也没什么对于圣人应有的尊重。相处起来倒像是同辈之交。而后两人到了云山、小云山李云心的气质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实际上应该是说,从今夜开始的。从苏生告诉他画圣曾经弄出了那些飞鸟、那些符箓、以及石道中的那些小人儿开始。李云心的气势收敛,言语之间也变得保守。虽不说“畏首畏尾”,但整个人毕竟与此前不同了。
就很像是……
市井间的贩夫走卒,听到京华里那些锦衣玉食的公卿贵胄时,心里的确是会羡慕。然而两者的身份、地位、距离都如此遥远,以至于除了羡慕这种情感,很难再生出其他的感情来他们大可以在田间地头笑谈那些贵人的事情,甚至加以讥讽。
可倘若有一天那些凡夫俗子出游,遇到了贵族也出游且还被热情地邀请,陪坐在了一旁。那么他就不大可能仍旧镇定从容了。往昔被距离感所抵消的,在权势、财富、乃至谈吐教养上的巨大差异将排山倒海一般地压制过来,只将那人压得变小再变小,手足也无措、言语也慌张。
李云心……从前只听画圣的名字、事迹。但如今一上浮空山,便目不暇给地见识到那位曾经的画道至尊的各种手段。因而苏生觉察得到他的气势便弱了许多。不是对他,而是对陈豢。
他觉得慢慢地,在李云心的眼中,那陈豢似乎变得越发威严神秘她美艳动人,神通广大,肆无忌惮。任何有关她的传闻,哪怕是将其斥为魔道的,也只是在为她的传奇添彩罢了。她……近乎成为一个完美的形象。
面对拥有这样形象的前辈,即便是李云心的腰也略弯了。
此前他随苏生在那凉殿中奔走,将近小半个时辰都只是依着苏生的吩咐在做他并非信任苏生,而是敬畏画圣的手段,因而不敢行差踏错。换做从前的李云心,岂是如此小心翼翼的人呢?
然而……这样子的气质,就在得知陈豢虽身为画道至尊、画技却是实实在在的很差这件事之后,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这李云心此刻背了手,开始在屋里闲散地走。
要知道在一刻钟之前,苏生还亲眼见到他在往白墙边走过来、要看这《凉宫行乐图》的时候,很小心地避过散落在地上的几张符。
那几张符,苏生其实记得清楚他离开浮空山群殿之前就已经在这张桌上了。不过是些废符罢了陈豢想要试新花样儿,可后来失掉了兴趣。
陈豢离开云山之后,这附近一小片曾属于她的宫殿群都被尘封无人再来过,也无人来碰她的东西。
刚才他们滚落到桌上,将那些废符碾落在地,踩踏得破皱了。以李云心的修为,岂会看不出那符究竟是有用还是无用呢?
然而……他却像并不敢确认其中玄妙一样,绕了个弯儿、跨了三步,好不叫自己踩到它们。
但如今
李云心在这宽广的大屋中停停走走,像是在参观游览。然而再没有从前战战兢兢的态度,反倒是他一贯的作风瞧见了有兴趣的,立即翻了来看。发觉有意思却又一时拿不准的玩意儿,统统收入袖中。
此前可能存在的“对于画圣故居的敬畏感”如今半分也无有了,倒像是个寻宝人还是最大胆狂妄的那种,只将这屋里的一切都当成他自己的了!
苏生此身专修情欲。因而见了他这转变,哪里会不晓得发生了什么?
这李云心……是因着自己的一句话,开了窍、转瞬之间就渡了一个心劫呀!
这个家伙……是怎么做到的?
又是解了什么结?
他简直要好奇死了。需知无论他从前做修士的时候还是如今重修劫身的时候,渡情劫可都并不轻松。然而这李云心看起来也渡劫,走的却不是道统与剑宗修行人那种绝情弃欲的路子。
他再想到同样与众不同的画圣陈豢作为圣人的陈豢,可半点圣人的模样、做派也无有难道这画道……竟有如此玄妙之处的么?
他既是心痒难耐,自然就问。
可李云心听了他问话,只嘻嘻一笑,并不想理睬他。又从竹质的书架上拾起一本小册子慢慢地翻随后脸色微微一变,飞快地将册子收起了。
苏生也知道那是什么册子上记录了些陈豢的修行感悟,算是“粗浅”。但对于李云心如今的境界来说却正好。但也是只言片语,并不成体系。
陈豢被逐出云山之后他与卓幕遮都曾来画圣的居所检视。很多东西他们不屑于带走、毁去,却晓得究竟是搁在哪里的。见李云心这模样,苏生便道:“李云心,你想要修行的功法,我倒知道在哪里。”
说了这话再哼一声:“但想要我交给你,你先得”
李云心岂会不晓得他说什么?
便转了脸看他,叹一口气:“你这个人……明明是几千岁的老家伙,现在却这么八卦。好吧。你要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不走动了,站在书架旁看苏生、一摊手:“就是男女之间的那点事儿么。”
“我从前爱慕上了画圣,于是想要得到她更多的信息。因而机缘巧合上了云山来一路又看到她的各种神通,觉得她简直完美,将我全方位地碾压了……心里是会有些畏惧和丧气的。”
“你要说这是心魔、心劫,也的确如此我从前是太上的心境,就是被这心劫生生破去了。”
“至于如今么……”李云心说到此处,忽然笑起来,“至于如今么……你要知道,对我而言男女之情是最陌生的一种情感。我……其实从前是有些畏惧的。偏爱慕上的又是画圣那样的人物,于是更畏惧了。以至于曾有一度我还将这种对于情感的畏惧同情感本身捆绑了起来,打算用一点厌恶疗法叫我自己不再去想它。”
“可就在刚才忽然意识到原来陈豢,并不如我想得那样完美的。”他眯起眼睛,但眼中还有笑意,“这不完美……便譬如光滑外壳上的一道裂痕。因着它……全碎了。对于这种情感的畏惧,也碎掉了。”
“你要问我是不是渡了情劫,我想是的。但问题是……不仅仅是一个情劫而已。”李云心深吸一口气,摊开手,“对情本身的畏惧,也渡了。你要问我渡了几个劫?我也不知道。”
苏生听了他这话,脸上不但没有释然,反倒是露出了无比惊讶的神色:“你是在说你……爱慕上了陈豢?”
他抬手指着他:“她可是你的祖师!”
李云心笑起来,笑容轻松又愉悦,里面没有半点儿迷茫忐忑了:“哦。但我就是喜欢她。那又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