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口买卖历来自有,大元国开国时便有此律条,买者以契约为据,或转卖或赠送,均不需经手官府,而卖者签字画押后,由良籍改为奴籍,凡父母双方皆为奴籍者,子子孙孙亦没入奴籍。
像顾三娘她们这些寻常人家,即便是日子过得再艰难,也比背着奴籍的人要强上许多,要知道但凡变为奴籍,生死自由都捏在了主家手里,谁家若不是实在活不下去,断然不会将子女卖身为奴。
当日,顾三娘她爹听了她后娘的撺掇,几乎是半卖半送的将她嫁给王银锁,那时王家出了彩礼钱,顾三娘却连个像样的陪嫁也没有,两手空空嫁到夫家的顾三娘总是被两个妯娌看不起,每回妯娌起了口角,她们也时常取笑她是王家花钱买回来的媳妇,实则顾三娘仍是良籍之身,刚才宋嫂子听了王金锁嚷嚷的几句话,便存心让顾三娘难堪。
离她们绣庄不远处就有户人家,家里穷得出不起彩礼,去年花钱从山里买了个媳妇回来,这买来的便宜媳妇不光夫家轻贱她,就是邻里也避着她,每日累死累活的干过不停,家人全当是买回来的下人,汉子心里只要不如意,动辄就是一顿打骂,顾三娘偶尔见过那小媳妇,她脸上的伤从来就不曾好过。
顾三娘手里捏着绣花针,她眼神微沉,抿着薄唇对宋嫂子说道:“只怕我说我是良籍你也不信,你如此关怀我,不如去问问永旺叔,我是个什么籍,他自是最清楚不过的。”
宋嫂子脸色一僵,自那回她满嘴胡说编派管永旺和顾三娘有首尾,管永旺便故意冷着她,绣庄里有些大件的活儿也不再交给她了,她们这些绣娘,每月的月钱大半是靠着抽成,没有活计做的宋嫂子只能接些绢帕扇面之类的,月钱比刚进绣庄的绣娘还要少,反倒是顾三娘,手艺越发精致,还有客人专点着她的绣品,上个月她又连接几件大活,前不久发月钱,顾三娘的钱是绣娘里最多的,两厢对比,宋嫂子自然心里便存在气呢。
众人见宋嫂子又挑事,都怕殃及池鱼,便各个默不作声的低头干活。宋嫂子见到顾三娘气定神闲的做活,心里越发气得两眼冒火,她愤愤不平的骂道:“你是个甚么东西?一个没了男人的小寡妇,就好比那没了主子的狗,谁都能上前踹几脚。”
顾三娘手上的动作不停,她头也不抬的回了一句:“你倒是有个男人,可我怎的听说你在夫家的地位,跟狗也好不到哪儿去呢。”
宋嫂子被捏到痛脚,心里的火气被激了出来,她站起来指着顾三娘怒道:“顾三娘,你个小贱人,有本事你再把这话说一遍。”
说多少遍顾三娘也不怕,这小蹄子在家里过得不如意,就想在外头挑个软柿子来捏,可惜她找错了人,要比打架骂人做绣活。这宋蹄子哪一样儿不输她?顾三娘瞥了她一眼,见她这张牙舞爪的样子,直接冷笑一声,干脆不再去理会她。
“我当你多厉害呢,怎的这会子又哑巴了?”宋嫂子只当顾三娘怕了,便满脸讥讽的看着她。
莫小红实在看不下去了,她开口说道:“宋嫂子,我劝你也少说两句罢,要是引来了永旺叔,又得被他说了一顿了。”
这句话是让宋嫂子忌惮了几分,本来管永旺就不待见她,如今一家老小全靠她养活,要是管永旺把她辞了,她再往哪里去找这么个活儿呢,那宋嫂子忍了又忍,朝着顾三娘瞪了几分,自以为得胜似的扬着下巴坐下来。
到了下工时,已开始落起雪来,顾三娘忘了带伞,于是跟门房处的老叔借了一块油毡布,顶着风雨跑回家,只等她到屋时,地上已落了厚厚一层雪,她推门进来,先出声喊了一声:“叶子,娘回来了。”
“娘,我在沈叔屋里。”从东厢传来小叶子的声音,顾三娘走到院子里,她说:“叨扰了你沈叔一日,还不快回来!”
这时,东厢的门被打开,沈拙立在门口,他两眼看着顾三娘,又见她身上落了一层雪花,于是温和的声音说道:“这般冷的天,你那屋里又是冷炕冷灶的,先进来烤烤身子罢。”
小叶子从沈拙身后露出一个小脑袋,她眨着眼睛说道:“娘,进来罢,我们在煨地瓜呢。”
顾三娘犹豫了一下,便跺了跺脚上的雪,走进东厢里。
一进里屋,暖和的热气扑面而来,地上点着烧得很旺的火盆,盆上置着一个铁架,上面连着几节竹筒,那竹筒一直升到窗户外头,看起来怪模怪样的,也不知是个甚么东西。
“为啥要连着竹筒?”顾三娘不解的问道。
沈拙给她让了一张凳子,便笑着答道:“我买得是最劣等的炭,这烟气实在太熏人,便连了几节竹筒,将烟气引到外头。”
顾三娘这才发觉,她坐了半晌,屋里着头没有闻到烟熏味,顾三娘不禁笑道:“怪道都要念书,果然你们读书人会想主意。”
沈拙望着她,说道:“哪里是我想的,其实这就跟厨房里的烟囱是一样的道理。”
两人闲话了两句,御哥儿眼巴巴的盯着炭盆,他说:“爹爹,这个地瓜怕是要好了罢?”
沈拙用火钳夹了一个翻出来看了看,顺口答道:“还早得很呢。”
“明明就放进去很久了呀。”御哥儿小声嘟囔着说道。
小叶子安慰他:“你放心,等会子烤熟了,让御哥儿第一个吃。”
御哥儿这才又有了劲头,听着两个孩子的童言童语,顾三娘胸口憋闷的郁气似乎也消散了一些,坐在对面的沈拙看了她一眼,她从回来时就一直阴沉着脸上,这时总算有了一丝笑模样儿了。
“这些日子只怕绣庄的活计很忙罢,每晚都见你熬到深更半夜的,便是再忙,也还是要保重身子才是。”沈拙出声说道。
顾三娘脸上蓦然一红,沈拙见她低着头不作声,顿时暗自后悔太过唐突,两人的身份本就有些不便,他如此一问,岂不就是告诉顾三娘,他每日都在暗地里留意她么?这顾三娘要是再多心,只怕还当他不安好心呢。
两人尴尬之时,御哥儿着急的又开口了,他说:“爹爹,地瓜还没好么?”
两个孩子都没发觉沈拙和顾三娘之间微妙的气氛,也好在有御哥儿打岔,沈拙装作不在意的从火盆里夹起一个地瓜,御哥儿急不可耐的伸手去拿,哪知刚挨上去,顿时烫得他大哭起来,沈拙和顾三娘皆被唬了一跳,此时谁都顾不上先前的那些小别扭,顾三娘站了起来,她凑上前问道:“快看看,烫着了不曾?”
御哥儿只觉得手指头火辣辣的疼,他泪汪汪的说道:“烫着了,可疼死我了。”
沈拙又是心疼又是微恼,他拉着御哥儿的手指一看,只见几根嫩指头烫起了水泡,他瞪着御哥儿说道:“哪里就急在这一时,看看,终究还是烫着了罢。”
御哥儿眼泪巴巴的望着沈拙,沈拙到底不舍得再责骂他,便起身回屋去找药膏,一旁的顾三娘看到御哥儿仍旧抽抽噎噎的哭着,她又看了一遍,说道:“好在烫得还不算狠,可别再哭了,要是泪水滴到手指上,到时只会更疼呢。”
也不知御哥儿是不是被顾三娘的话唬住了,他瘪着嘴巴,那眼泪终于收了起来。
不一时,沈拙找来伤药给御哥儿涂上,他嘴里又好生哄了几句,御哥儿脸上这才又笑了起来。坐了大半日,顾三娘也不好再待,她喊着小叶子,母女两人跟沈拙打了一声招呼,便要出门回去。
沈拙见此,出声喊住了小叶子,他包了两个地瓜递给小叶子,说道:“煨了大半日,带回去垫垫肚子罢。”
小叶子扭头望着顾三娘,顾三娘点了点头,小叶子这才接了过来:“多谢沈叔。”
“去罢,仔细地上滑脚。”沈拙站在门口,亲眼望着她们进了屋,这才回身关上门。
此时天已暗沉,顾三娘回屋摸黑点起油灯,她望着桌上的那两个地瓜,先是怔了一下,随后开口说道:“今日王金锁到绣庄去找过我了。”
小叶子正在烧炕,她大吃一惊,不敢置信的望着她娘:“娘,这是真的?”
顾三娘对小叶子说道:“他想跟我借钱,被我赶走了,只怕这事还没完呢。”
小叶子脸色唬得惨白,她说:“娘,这可如何是好?”
想到王金锁,顾三娘不免有些烦心,她倒是不怕王金锁,只是她和小叶子的日子才刚刚过得顺心一些,要是被王金锁这块狗皮膏药粘上,可不够她恶心的。
“呸,我就是死了,他也别想从我手里再拿到一文钱。”顾三娘恶狠狠的说道。
小叶子往炕眼里塞了几根柴火,眼眶里泛起泪花,她和她娘过得够苦了,为啥大伯一家就是不肯放过她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