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类的身体总是冰凉滑溜。

    余之归以前身上经常盘着个蛇王,早就习以为常,除了偶尔怀念席长天之外,对他没有任何影响。

    也正如他所想,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受得了他挂着条毒蛇,是以身边清净许多。

    同一帐篷里面这五个人,自从为首那位被咬过一次,再不敢对他立威,虽然背后表示不服,至少表面还带着些敬畏之色。

    余之归便主动将蛇药给他们几人分了一分。行动坐卧时,毒蛇也没露出来过。

    果不其然,拿到蛇药后,这些汉子脸色好了些许。

    他们也有相熟同僚,各自私下找人一说,暗暗想找回场子。

    找回场子这事,暗里拦截,没有一次把余之归单独堵住。

    到是众人校场比武操练时,见余之归虽然赢少输多,但输了也认,并不拿蛇出来吓唬人,事后也没放蛇报复,这才放心了几分。

    又见余之归平时不主动生事,也没仗着毒蛇之便,欺负同僚,讨要好处,相反,为人和和气气,是个大度的性子,根本不计较他们先前所为,于是又放心几分。

    余之归渐渐在营里站住了脚,却并不是因为这些。

    这一军部的主将姓丁,是个将军,麾下一共七营,单琬所辖乃第五营。

    连年征战之故,人员都未满编,整部不到三万,大部分新兵。

    单琬这一营也就八百人,至于马……两百?一百?已经让其他营羡慕不已了。

    战马比人还精贵。

    不过,亲兵卫队二十人,人人都能混上一匹马。

    起初分给余之归的是匹大花驽马,牙齿都磨平了,身体极差,走几步呼哧带喘,鼻涕眼泪口水一齐流。

    余之归也没说什么,牵着马去了军医那里。

    是军医,不是兽医。

    三天以后,他凭着这么一匹大花驽马,在训练中跑进军马榜的前五名。

    这匹大花马很快被人要走,给他换了一匹顽劣的骊马,性子偷懒耍滑,招惹同伴,咬坏辔头,偷吃草料,动不动还会装死,往地上一躺不起来。

    结果……连半天都没用上,骊马跟个大狗一样,余之归走哪儿它跟到哪儿,让动就动,不让动就乖乖站着。

    别人靠近,骊马尥一蹶子,余之归拿着大剪刀喀嚓喀嚓给它剪鬃毛,这畜生还主动伏低身体,好让余之归剪得轻松,不至于举着剪子那么累。

    别的事情,余之归反应都平淡。唯有叫他看马,他跑得比谁都快。

    凭借这一手驭马之术,余之归跟同僚们才熟络起来,同时也招致了大家上下一心的善意的嫉恨。

    ——无他,军马平时耀武扬威,一见他都乖顺得好似小白兔,实在太令一众军士眼红了。便是单琬的宝马良驹小白龙,在看到余之归时,也会亲热凑过去,舔上那么一两口。

    负责管理军马的小吏,早就不止一次跟单琬请示,借余之归一用。

    后来大家发现,但凡露出一点要欺负余之归的意思,他们的马就先折腾起来。

    或者有人向余之归比划要打要杀,只要附近有马,不管是谁的坐骑,也不管主人坐没坐在上面,那马便会主动奔到余之归面前,替他抵挡。

    至于马身上的人……管他坐不坐得住、掉不掉下来呢?

    这样的滑稽事屡屡发生,大家哭笑不得,送给余之归一个绰号唤作“萝卜”。

    马匹除了日常草料豆饼外,喜食甜硬的胡萝卜。众人给余之归取这个绰号,意思是这人就像马儿最爱,看见了便不顾一切来护食。

    同时又因为余之归没架子,个儿又矮,这才有了这么个绰号。

    余之归欣然笑纳。

    到是跟余之归同一个帐篷的五人,暗中提心吊胆好一阵——不是所有人都知道这瘦弱的少年怀里藏着毒蛇,余之归万一翻脸,可怎么了得。

    谁知余之归不生气。寻常说笑打闹,也没见毒蛇出来吓唬人。

    于是他们的胆子终于渐渐大了起来。

    余之归算是融进了军队之中。

    军队里这些门道,单琬自己清楚。

    她是个副将,虽说统领一营,然而贸然提拔人,也颇具风险。

    普通兵最好当,越往上,接触机密越多,又岂能随便什么人都能胜任?余之归能当亲兵,还是因为出身大将军府和慕斯年门下,免去鉴定身份这一层手续。亲兵卫队里都是心高气傲的主,若是她郑重其事对下属叮咛托付,是人便有逆反之心,怕会适得其反。

    况且这也是对余之归的考验——不能服众,也不好指挥人马。

    单琬一开始留了个心眼,在余之归同意进军营之后,将这些情况一一告诉对方,并且说有事情找自己,尽量为他做主。后者点点头道谢,回答她这些都好说。

    如今看来,余之归确实有一套自保之法,渐渐也融进卫队之中,只是这立威……

    余之归的立威时机还没有来,一纸军令就来了。

    丁将军叫过单琬,宣布要她选出五百人,奔赴前线。

    一听能去前线,单琬欢欣雀跃。去前线意味着有仗打,有功立,还能见亲人,一举多得。

    只是这人数……五百是否太少?

    “不是去打仗,而是护送。”丁将军提醒。

    护送一批军资粮草?此事容易。

    护送两名仙人赴前线?这什么意思?

    “这是天子诏令,听说这次花了大力气,才请来两名阵法师仙人,助我大封国取胜。”

    “仙人啊……”单琬不由赞叹。

    丁将军叮嘱道:“叫你带队,因为你胆大心细,一路小心照应,千万莫要惹恼仙人。必要时可便宜行事。你可明白?”

    这就是说偶尔有些出格之举,单琬需自由裁量,万万不能一刀切,得罪大人物。

    单琬点头:“喏!”

    单琬喜滋滋回归本营,叫来她手下裨将和牙将,将上面长官的吩咐一说,大家同样欢欣鼓舞。

    阵法师啊,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的阵法师,据说一块阵盘可抵十万大军!

    有了阵法师,还不所向披靡!

    当即她手下这几人就为了谁去谁不去,争论起来。

    单琬的法子很简单,她一挥手:“老规矩,都去校场!谁赢,谁跟我走!”

    她看了一眼站在帐篷门口的余之归:“之归,你也一起。等仙人来了,看看阵法师究竟是怎样的大人物!”

    余之归心里有些打鼓。

    南仙界的阵法师可以干涉凡人之事?

    他没有深入接触过阵法师,被识破的可能性有多大?

    这一趟是赴前线大好机会,错过了要再等多久?

    他正权衡利弊,听见招呼,心中不由一动:对方在明处,他在暗处,正好看看南仙界布阵怎样玄妙不是么。

    况且但凡筑基无望,不想继续修道的修士,还俗搏个人间富贵之事实属平常。只是修真之人好战的不多而已,自己少见多怪了。

    余之归打定主意,听单琬的口气,必定会带着他一起上路,也就安安心心跟着单琬到了校场,看着那四个将领猜枚车轮战,单琬果然挑了头两名,恰好是一裨将一牙将。

    单琬点起一百骑兵,四百步卒,其中八十人负责粮草辎重,二十人,专门准备鞍前马后伺候好仙人。

    余之归就在这二十人之内。

    单琬的意思是他懂事,又正好研究阵法,能偷学就偷学点。

    军营消息闭塞,余之归早放出鸟雀出去打探,一边又偷偷炼了掩饰身份修为的物件戴上——万一被人发现元婴老祖混在凡人堆里,还是个亲兵,他觉得大大不妥。

    一日之后,那两名阵法师在天子及群臣簇拥下,来到泰邺城外。

    单琬银甲白袍,策马小跑到天子车辇前,微微躬身。

    武将全副披挂,此时可以不下马,不行重礼。

    天子正值而立之年,雄心壮志,对单琬叮嘱道:“单爱卿,朕将守护仙人之任交托与你,兹事体大,万勿懈怠。”

    单琬朗声应道:“天子英明!吾辈肝脑涂地,誓将仙人平安护送至军前!”

    身后百骑长矛齐刷刷一举:“喏!”

    两修士乘坐云銮紫车,华盖覆顶,龙马为驾,隐隐绰绰间,可见两人向人间君王拱了拱手。

    随即四匹白驹齐齐迈开步子,云銮紫车徐徐前行。

    众人才悚然发现,这车驾尽管前行,两侧四只轮子,竟然仅仅是个摆设,动也不动!

    “底盘刻了浮云阵……”余之归在这百骑之末,暗忖。

    远远看见修士的境界,他彻底放心。

    然而一看对方卖弄阵法,他这心里又嘀咕起来。

    修士若是进入俗世,理应按俗世之规行止,至少在东西仙界,他见过的修士无不如此,两位阵法师使着修真手段跑到前线,用意何在?

    莫不是……收敛生魂?

    余之归想起自己一出葬龙山脉,便差点和人动起手来的事。

    他策马跟随大部队前行,一边思索,忽觉腰间一紧,一滑——“哎哎之归!快让它停下!”

    一声惊呼响自身后。

    余之归扭头一看,吓一跳。

    他的蛇盘在侧后方一杆长矛上,手持长矛的骑兵盔下那双滴溜乱转的眼……“小公子?”

    谢鸿云不敢动矛,悄声催促:“快点把蛇弄走!”

    却是他在沉思之际,谢鸿云靠近,想跟他打招呼,被护主的毒蛇发觉。

    余之归顺手把蛇抓回自己怀里:“你怎么来了?”

    “这不找你来了么,这一次没什么危险,慕师让我跟着,长长见识。”谢鸿云回答。

    大将军府,慕斯年昏昏沉沉醒来,发现自己被捆在床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