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以后，长达一个多月的时间，一直都阴雨连绵的天气。
好不容易今天是个晴天，虽然气温还是低，可难得见到太阳公公的笑脸，人们的心情似乎也跟着晴朗了起来。
到处都是晒被子晒床单晒衣服的，走在路上，不管哪个小区都是花花绿绿的，杂乱中又有着默契的整齐划一。
当然，最整齐的还是医院。
当武艺慢慢睁开眼睛时，不用细看也知道自己是在哪里。这些年，自从自己病了以后，这片总是充满了消毒水味道的纯白天地，俨然变成了自己的第二个家。
这两年，病情反复得厉害，在医院的时间反倒比在家和去单位的时间加在一起还要多很多。
武艺无奈地摇了摇头，伸出手想要按呼叫铃。这么多年了，年轻时候的意气风发，凭着一股子傲气和一身的干劲，为了民生节目，东奔西走。每每接到听众的一个投诉，他要跑上数十里的路，去好几个部门，到处找人反应情况。
后来，随着名声越来越大，采访当然也越来越顺利。
那些政府的官员们，虽然依旧是推诿着退缩着不怎么愿意接受采访，可是他有的是办法逼着他们进直播室、进演播室、对着镜头、当着那么多百姓的面，让他们那些官腔官架子完全没有用武之地！
可能就是因为，这样的官腔、官架子，他看得太多太多，所以心里的那根弦，绷得格外的紧。如果有人不听他的意见，他会着急，但表现出来的，却是直接去找领导的领导的领导……多年来采访中被踢皮球踢多了吧，这才养成了凡事直击要害，反应问题直接找最终领导的习惯。
他的心里如何想的，到领导面前也是如何说。反正他是对事不对人，问心无愧。
可大家……却总是躲着他，见到他比见到瘟神还要害怕的样子……
怎么会这样呢？那些后辈，活在媒体如此发达的时代，那么多的诱惑、那么多的虚以为蛇……他是为他们好，才会想说他们，怎么他们不但不听，还在背后说他奇怪呢？
认真工作、有问题就及时反应……这样有什么好奇怪的？！
武艺灰色的眸子瞬了瞬，广电是他工作了一辈子的地方，广电的所有人，就像他自己的家人一样。他病了这么久，这次还是直接倒在直播中的舞台上，谁不知道？
可除了总台台长派人送了个果篮，打了通电话安慰了一下，别的同事……
倒不是真的想要他们来看望、慰问或是什么的……只是，广电这样的地方，难道人情就真的和大家说的一样淡薄吗？
想到此处，越发觉得没有意思，心塞塞的，人也越发懒懒的，手，也慢慢地垂了下来……
算了，就算叫护士来又能怎样呢？病人醒来这么久他们没有去通知医生，大白天也不知道帮人把窗户打开透透气、明明病历上写的12点换药也没见人来……
这么多的错漏，要是护士真来了，武艺还真没把握自己会不会一条一条罗列出来说得人家下不来台。
是的，他也知道，他的说法方式、他的语气语调，是一种近乎刻薄的严谨。可是他也没办法，这么多年节目都是这样做下来的，别的不说，有些整天打热线到节目里胡搅蛮缠的听众，还有那些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的职能部门工作人员。
你不对他们凶，不用眼神和语气镇住他们，还能怎么样呢？
武艺无力地看向窗外，冬天的萧瑟，即便是阳光灿烂，也还是无法掩饰那种隐隐透出来的死亡的气息……
即便如此，他也想伸出手去，好好感受太阳的热度……只是，这样的日子，也快要到头了吧。
武艺迷迷糊糊地觉得，仿佛看到了几十年来，接待过的那些听众，他们是那么信赖他！遇到的问题，毫无保留地告诉他，期待着他能够给他们一个答复、一个说法……而他，也确实做到了！
这么多年，他东奔西跑，得罪了多少权贵，牺牲了多少时间……可是能够给听众带来他们需要的答案，听到他们在电话那头开心的声音，他觉得，再多的付出，也是值得的！
可从什么时候起……这个社会，那些听众，竟然不再那么需要他了呢？连一句“你好”也不懂得回复，他们的素质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低下了呢？
当年，那个人……总是笑他痴笑他傻，总是语重心长地跟他说这样坚持下去最后苦的会是自己。
“老武，不是说坚持立场不对。可是凡事都应该有个度，你现在……做节目做得……心，越来越硬，越来越超过那个度了……再这样下去，更是会违背了我们做节目的初衷啊……”
那个人总是这么说他，可是他也承认坚持立场是对的啊。
那到底是哪里错了呢？自己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呢……
昏昏沉沉间，武艺仿佛看见昔日好友坚毅的脸庞。那是和他一样，对自己所相信的事情无比笃定的人，老苏……不也辜负了自己的家人吗？为何每当他坚定地向总台台长反应同事的问题的时候，老苏都会那么无奈地摇头呢……
明明做的事情，都是一样的，不是吗？
……
“……老师，武老师……”
武艺睁大的眼睛空洞地盯着天花板，没有了焦距的眼神显得格外悲凉。梦夏忍不住轻轻叫他，声音清脆，如同树上压弯了枝桠的红苹果，缀着清晨的露珠，折射着灿烂的光芒。
“是你……”武艺回过神来，声音有些嘶哑，可还是一如既往的沉着有力。“你怎么来了？”
梦夏微笑着放下手中的果篮，扶起武艺，又帮他加了两个靠枕让他坐得更舒服一点，才慢慢开口：“……其实……我也不知道。”
武艺斜睨了梦夏一眼，她说得真诚，语气里不掺一丝虚假的客套。看起来，真的是自己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何要来，只是慢慢拆开果篮，拿出一个红彤彤的苹果，用她细细的手指捏紧了，开始一点一点的削着苹果皮。
“要不是这大天白日的，真要怀疑你拿着把刀到这里来，是来秋后算账的……”武艺淡淡地开口了，常年做节目的习惯，“怀疑”这样的词他是从来不用的，他要对听众负责，只说确定的事情。
不能确定的，去查清楚了再说就好。
梦夏瞪大了眼睛，手里的动作却没有停，依旧稳稳地削着苹果皮：“算什么帐？”
“你跟我搭档那会儿，我可没少去领导那里说你的不是。”武艺沉沉道来，声音依然铿锵有力、带着他独有的坚定，没有丝毫后悔胆怯的味道，“虽然我不是打小报告，但那么多次投诉下来，想来领导对你也是敲打了不少……”
武艺有些得意地看着梦夏整个人顿了一下，纤细的手指也停住了动作。
那刀口就咬在苹果上，不上不下的。拖下来的长长一截苹果皮，则像无主的冤魂似的，上不上下不下，无力地挂在那里……
“我只是惊讶……原来您知道去投诉人家，并不是一件好事啊。”梦夏只顿了一下，就恢复如常温婉恬静的样子，微笑着说：“我还以为，您真的在这方面缺一根筋，只想着自己觉得对的，就坦坦荡荡地照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了。”
这么多年，就算是总台台长也不敢对自己有半分的违逆，确切的说，他们就算再不满，也拿自己一点儿办法没有。这个小丫头，竟然当着他的面说他“缺一根筋”？！
武艺觉得稀奇，语气不觉含了一丝笑意：“你没有觉得我就是铁石心肠吗？”
“是有那么一点……”
梦夏削完了苹果，用小刀切成小块放在小碗里，细心地插上牙签之后，才推到武艺的面前，“我觉得，有很多时候，您真的无需那么较真。”
见武艺不吭声，神色却有些疑惑地盯着自己，梦夏索性咬了咬唇，缓缓说：“我知道，您觉得你坚持的是对的，就会一直坚持到底。可您知道吗？对的事情也需要对的方法去推行，您总是盯着别人错漏的地方，却忘了每个人有自己做事的方法，更有自己闪光的地方。
武老师，您这样的坚持，仿佛时时刻刻提醒着自己、也提醒着别人：这个世界是龌龊的！人性是肮脏的！谁的话都是不能相信的！
这样，不是有违我们主持人做节目传播美好的初衷吗？”
武艺听到最后，身体震了一下，下意识地抬眼去看面前的女孩子。
一身素淡的长裙，配上了浅灰色的大外套，长长的发丝倾泻而下，整个人娇弱而又坚韧。大大的眼睛闪着光芒，微翘的嘴唇……一切，竟然和当年的老苏那么地相像！
“梦……夏……”这个新晋的主持人大赛冠军，这个温润如玉的女孩子，难道……
武艺觉得喉头有些发干，自己病了这么久，即使知道时日无多，也从未留恋过什么。可现在，竟然能在走之前，见到老苏家的孩子，老天的安排，还真是奇妙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