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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冲的话不疾不徐,声音低沉悠扬,仿佛在闲话家常,却叫下面的县丞大人们后背出了一身的冷汗,被点到姓名的根本就坐不住了,“扑嗵——”一声跪在地上,双股战战,连说不敢。
正说着,一人疾步闯了进来,大步流星走到慕容冲面前,拿手指着慕容冲,慕容冲的手立刻抓紧椅子,身子微微坐直,长史迅速张开两手挡在他的面前,戒备地看着那人,只见那人瘦长挺拔,大概三十岁,面容周正,身上一股凛然之气,但此刻目露凶光,直视慕容冲。
“韩大人,你终于来了!实在难请得很——”慕容冲把手松开,又斜靠在椅子上,沉声说,“看到你的母亲了么?韩大人?”
那人本来腰板挺直,眉尖一股杀气,听到慕容冲这么一说,倒是软下来了,手指缓缓放下,拱手说:“和川县丞韩延拜见郡府大人!”
“你来了就好了,同僚们等了你一上午,大家都饿了,正好你及时过来了,长盛,快把韩妈妈请了来,咱们一起在府衙里用个膳吧?”
众人一听,都摸不着头脑,方才还说他们白拿国家傣禄,这和川县丞韩延大人一来,形势就变了,郡府大人还请吃饭,难道他再不追究这个县丞爱财,那个县丞好色,再再那一个好赌……只韩大人一来,便可以风轻云淡,什么都没有发生,大家可以相携去吃饭了?
众人看向韩延,韩延身上一股气放了下来,突然莫名其妙地拘谨起来,最看不上慕容冲的人就是他韩延,他是汉人,接受最正规的儒家教育,还是个出了名的孝子,只因为孝,他的老母亲不方便走动,才没能跟随晋朝迁向东去,留在中原。
后来王猛成了苻坚的左膀右臂,王猛听闻韩延的贤名与才气,请他去长安当官,他以老母需要侍奉为由拒绝了,只愿意在一个偏僻小县里安静度日,这一次他本不想来,看不上慕容冲柔媚无骨,以色示人,于是以老母生病为由,没有来平阳郡述职。
但前几天,出去散步的老母被人掳了,留下一封信,说要找到他的老母,必须到平阳州府府衙找,韩延明白是谁把他的母亲掳走了,只好追到平阳来,他的母亲哪里是有病?只是他不愿来,当年王猛请他去当官都没请可,可是让他当挡箭牌的母亲,这回成了捆绑他的绳索,所以他只能来到了州府,见到这个他最不愿意见到的人。
此刻真的见到了慕容冲,虽然他戴着黑色纱帽,不见其真面目,但是他气质高格,姿态从容,跟他想象的不一样,他以为做了苻坚的胯下娈童,定是个软骨头的谄媚之人,然他有智慧,他抓住了韩延的软肋,韩延不得不来。
正想着,看连碧与小汾扶着一位老妇人进来,老妇人精神极好,看见韩延笑道:“延儿果然是个好鼻子,知道今日老母亲亲自下厨为你做了饭,你是寻香来了?”
韩延一看母亲,马上跪下来,跪前两步,呜咽说:“母亲,你这几日去了哪里了?过得可好,延儿都急坏了。”
“呵呵,延儿是个有孝心之人,郡府大人待母亲极好,两个丫头也是极好的,母亲很喜欢,你今后好好跟着州府大人,保你有出息!”高母说着把韩延扶起来。
长盛忙上前说:“韩夫人,你的手艺好,韩大人才赶过来就有口福了,咱们开席罢!”
韩夫人嗔怪说:“你小子,就知道你嘴馋,快,都准备好了,咱们吃去罢,郡府大人,也给你另外准备了一份,延儿,你也来,大伙儿一起来罢!”
说罢,韩夫人手扶着长盛,竟也不管韩,就自率先走了,韩延愣在那里,自己的母亲虽然年龄大了,愈来愈慈和,但本性还是个很高傲的人,她出自名门,结交的都是士族大家子,她方才对长盛和郡府大人的亲昵态度来看,不像是作戏,倒似真的发自内心,这两个人,一个是奴仆,一个曾经是娈童,怎么就搏取了老娘的欢心?
一顿酒席过来,人人欢畅,众人看待慕容冲的心都改变了,取代鄙薄的,是畏惧,还有一丝敬意。
这一夜,慕容冲彻底地喝醉了,完全不醒人事,被长盛几个长仆搬回州府大院,睡了整整一夜,这一夜他没有做梦,醒得稳稳的,仿佛他从来都没有离开邺城燕宫,是在一次完美的家宴中喝醉了那样,睡姿安祥。
第二日,慕容冲睁开眼睛,长史给他换上官靴,说:“皇哥儿,咱们诸事皆妥当了,诸位大人心悦臣服了,新府宅在动工了,谣言也散布好了,王丞相病得不轻了,皇哥儿可是安安心心睡觉了!”
慕容冲不说话,只嘴巴半抿着,盯着长史看,长史被他看得发毛,他原本就是半跪着给慕容冲换靴的,这下把手松开,伏在地上说:“是是,皇哥儿英明,奴才的确是有一事瞒着郡府,不过这几天并没有传来消息,只怕是这事未必成功!”
慕容冲下意识地摸摸挂在腰间的香袋,但那里是空的,他有些不习惯,一只手停在空中,不知道放到哪里,他的眼神迅速变幻,没有一丝暖意。
长史忙趴在地上磕了个头,把顺阳公主的事说了一遍,说道顺阳公主的腿断了,长史悄悄抬头看他,但见他脸上呈青烟的颜色,知道他要发怒,只好停住不说。
“说下去!”慕容冲从牙间挤出一句话来。
“顺阳公主只听小夫人这么一说,便把腿给摔断了,皇哥儿,可见顺阳公主不想嫁杨定杨将军,她断腿明志,只想着……”
慕容冲伸在空气里的手终于落下,落在他月白色的锦袍上,抓住一角,没有再松开。
长史拿眼角偷偷看慕容冲,锦袍似被他抓出水迹来,但他的神态好似没有变化,只是凤尾般的眉角微微向下搭拉着,慕容冲最懊丧痛苦的时候就会这样,长史把心一横,反正是要说的,与其拖拖拉拉,使痛苦变长,不如一刀结束,让他一次痛个够,痛够了就清醒了,清醒了就可以振作了。
于是长史调开目光不看慕容冲,他的语气没有感情,只是快速地想结束这件事,他说:“陛下看顺阳公主折了腿,便对慕容夫人说:‘顺阳是公主,不是什么人都能觊觎的!’,慕容夫人就告诉陛下说……说皇哥儿对宾都侯段夫人的堂妹妹段三姑娘有意,并请陛下为皇哥儿作主,把段三姑娘许配给皇哥儿!”
宾都侯就是慕容垂,慕容冲的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