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天桥的沉默让谢克再次起了疑心。
从他正式来到市一医院的第一天起,蔡主任就像是个阴影一般笼罩在他的头上。
当时谢克是想进入神经外科当医生的,但刘院长却将他安排在了骨一科。
原本他以为这只是惯例的轮转,后来却被告知神外的蔡主任从不接受走后门的人。
好吧,他又不是没有真本事,而且就算留在骨科也不错,至少在他拿到执业资格之前,在别的科室也能开开眼界。
谢克以为自己总有一天会用事实告诉蔡主任,他不是靠走后门当上医生的。
但是随后几次碰到蔡主任,每一次,蔡天桥都会用言语来逗他、试探他。尤其是在佟文杰的手术之后,当他表现出了扎实的基础、惊人的技巧,蔡天桥却又疏远了他。
这些奇怪而且自相矛盾的行为,让谢克十分不解。
这次也是,蔡天桥不让王磊上来做手术,非要自己给谢克当助手。这件事本来就已经十分稀罕,他在术后的欲言又止却又更难以解释。
到底要不要自己,这是个很难做的决定吗?谢克有点摸不着头脑。
在谢克看来,这不过是一句话的事而已。
市一医院的神经外科有蔡天桥和边副主任在,下面各级医师并未出现青黄未接的景象。就比如王磊,表面看上去大大咧咧,其实人很细致,手上活也不错。若能培养,假以时日,也能成为可以主刀大手术的医生。如果蔡主任不喜欢自己,那么不要自己就是了。
但是,不是谢克自恋,他知道蔡天桥其实是有点欣赏自己的。那么既然如此,又有什么难以开口?
明明是双方一拍即合的事情。
他只是一个小小的住院医师而已,为何高高在上的蔡主任对他如此在意,反复思量?
若说是因为自己的医术才得到对方的关注,难道不该是想将自己招揽至对方麾下,又为何若即若离?
谢克十分不喜欢这种像提线木偶一样被掌握在别人手中的角色。
他甚至想,如果蔡主任不要他,他可以在拿到执业资格后回徐教授身边。
徐教授因为年纪渐大的缘故,已经慢慢地在减少外科手术的安排,而将精力放在了研究上。
谢克如果跟着徐教授,难免也得花不少时间在徐教授的微侵袭课题上。可是谢克在锁眼上的观点和徐教授的有些出入,如果非要让他跟着徐教授做研究,他会觉得很难受。这也正是他一毕业就选择了其他医院的原因。
可是现在蔡天桥这个人,就像横挡在他前面的障碍一样,让他要么突破要么改道。
问题在于,即使突破这个障碍,谢克也不知道前面是什么样的情况。
“你就快考试了吧?”蔡天桥没有回答谢克,反而问了个无聊的问题。
谢克知道他是不想回答,也或许是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于是顺着他的问题聊了下去:“是啊。”
蔡天桥:“唔,那你好好考吧。”
谢克:“好的。”
蔡天桥:“你应该能考出来的吧。”
谢克:“应该能……吧。”
“嗯,我也觉得,这考试应该难不倒你。听说你叩诊和听诊都不错,查体应该也没问题。”蔡天桥边转身边对他说:“等你注册完科室再说吧。”
谢克目送蔡天桥的背影离去。
听说,又是听说。蔡主任经常“听说”他,这频率也太高了点。看来他什么时候应该旁敲侧击地问一下王磊,看看蔡天桥到底是“听说”,还是“打听”。
谢克收回目光。
蔡天桥有一点没说错,考完执业资格之后,他就可以注册科室了。
也许他应该为自己的医师生涯做一下规划。
还有另外一件对他而言十分重要的事,那就是他的师兄……
什么时候,李时光才能不把他当成精神病?
谢克笑了笑,师兄虽然没有明说,但他早就知道了。
不过他到现在为止也还是不太清楚,师兄到底认为他得的是什么病?双重人格?精神分裂?还是选择性失忆?
最后那个,他承认他是有点。
以前的事,有些对他来说很模糊。但是这并不影响他的生活。
因为他不会像《初恋50次》里的女主角那样,由于车祸的原因,每天早上醒来都记不得昨天发生的事。事实上,这个电影拍得一点也不严谨,从一个学神经外科的医生的专业角度来看,脑部损伤是不可能造成这种情况的。这种不断在失去记忆和恢复记忆两种状态下切换的失忆类型,是只存在于罗曼蒂克之国中的。
事实上,许多电影和电视剧根本都是胡说八道,特别是那种被敲击造成失忆后再度被敲击又恢复记忆的情节,简直槽多无口。大脑才不是老旧的电视机或录音机,拍一下就能治好接触不良的毛病。
记忆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陈述性的,另一类是非陈述性的。陈述性的记忆与海马区及其相关结构有关系。当这一部分的大脑皮层受到损害时,无论是因为外伤还是为了治疗某些疾病如癫痫而刻意切除的,受伤者都无法恢复成原来模样。
先不说脑细胞能不能再生的问题。记忆本身是神经细胞之间的连接形态,当这些细胞损耗之后,记忆也就不复存在。即使神经细胞能够再生,它们通过连接所构成的新网络也再不可能是原来的样子。
所以谢克从未纠结过自己失去的那部分记忆,大部分他所忘记的信息都可以通过其他侧面的描述来收集。人的脑细胞有亿亿万,每天都要死很多,失去那一点点,对他使用各种脑功能根本毫无影响。
谢克认为,自己的部分记忆缺失源于车祸时的外伤。而李世光却认为这是创伤后应激障碍,是一种精神疾病,并且不遗余力地想对他进行心理治疗。这从李时光经常跟他进行的问卷式谈话可以看出来。
本来李时光没有明说,谢克也觉得这没什么。师兄喜欢做什么,就随便他好了,哪怕是让谢克配合做病人也没关系。
可是最近,谢克觉得自己明显对性’行为的渴望愈演愈烈。
说起来这也正常,谢克好歹是个二十五、六岁的正常男子,前几年又因为各种原因一直没有产生这方面的冲动。现在既然有了对象,当然会想要好好发泄一下了。
但是李时光的不配合,让他也是很郁闷,他又不能弓硬上霸王。
谢克叹了口气,离开了手术室的休息区,回到骨一科。
关俊伟和焦贞梅已经从监护病房外看到过自己儿子了,听说情况良好,他们暂时也做不了什么,于是回到骨科等谢克。
谢克看到他们之后,顿了一顿。在谢克做完关耀的这两期手术之前,这俩人一直没说什么,不过从他们的态度和眼神里,谢克很清楚地知道他们想法的更迭,以及正在打什么主意,只不过这次他们可能要失望了。
关俊伟犹犹豫豫地不肯开口,倒是焦贞梅快人快语:“谢医生,您可辛苦了。”她脸上挂着笑容靠近谢克,趁周围没什么人塞过来一个信封,“这是一点点小意思。”
谢克往后面退了一步,手也往后面一背,没拿那个信封,他摇摇头说:“你们要是有钱的话还是留着吧,关耀今后还需要持续的检查和治疗。还有你们父亲关毅,他也是需要调养的。今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关俊伟脸一红,把头低了下去。
焦贞梅倒没什么,她笑了笑对谢克说:“谢医生,你说的这些我们都知道。不过这是给你的,应该的,你还是收下吧。”
“不,我不收的。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谢克坚持不收。
笑话,如果关家真的很有钱,谢克倒是不会坚持不收,不然人家还以为你不给面子,拿乔呢。问题是,像关家这种情况,一般来说是不会在事后才给钱的,要给也是事先给,治好了他们顶多夸你两句感谢感谢。焦贞梅的性格又这么小气,连给自己公公治病的钱都不肯出,会因为感谢谢克就给他钱?
这其中必然还有其他要求。
谢克心里明白,也不直说。其实这俩人即使求到他这儿,他也是会拒绝的。谢克怕的是万一关老头知道了,再求他就烦了。老人家一遇到儿子、孙子的事情圣母极了,到时候说不定宁肯把自己住院的钱省下来也要学人家塞红包。
关老头现在是第一个使用新骨水泥做椎体成型的患者,他的各种康复数据都是直接关系到成败的。
焦贞梅见他执意不肯收,也不气馁,把信封塞回自己包里,将谢克往旁边角落里一拉。
谢克不愿跟他们多说,正要回自己办公室,关俊伟却迎面堵了上来。谢克背后是墙角,前面被这夫妻二人堵住了,一下子倒是没辙,硬要走的话就得推人了。
他干脆往后面一靠,语气也冷了下来:“你们还想怎样?”
焦贞梅还是那个笑模样,“谢医生别急,我们真的有事求您。”
谢克“哼”了一声。
关俊伟拉拉自己老婆的衣服。焦贞梅说:“谢医生,您上次说的那个第三期手术,什么颅骨成形术……”
谢克:“骨瓣成形术。”
焦贞梅:“对,就是那个,说是这样可以同时解决骨化和畸形的问题,是吗?”
谢克:“是。”
焦贞梅:“是这样的,我们去各方打听了一下,其他医院的医生也说这个方法不错,但是难度也是挺大的,所以……”
谢克:“我知道了。我把方案拷贝给你们,你们可以自行去找别的医生完善和手术。”
“……”焦贞梅的笑容有点挂不住,“其实我们是听说您是徐教授的高徒……”
“不行,”谢克把他早就想好的回答直接说了出来:“老师的手术排期你们根本插不进去。如果你们真的想找他,也可以直接去解放大学附一院问他们神经外科的科秘。在这方面我无法给你们提供帮助。”
焦贞梅尴尬道:“我知道绕过你这样不太好,可是你毕竟太年轻了,我听说要从眼睛这边开始开刀……你可以给你老师当助手啊!上次不是有个手术就是这样吗?”
谢克捏捏额角:“你们倒是打听得挺清楚的,不过真的不是这个问题。我说过了,手术方案我可以提供给你们,你们拿去改进或怎么样都行,找别人做我也完全没意见。但是老师那边,我无法帮你们开后门。抱歉。”
焦贞梅失望地往旁边退了退。
谢克从他俩中间走过,“其实,这个手术虽然有点难度,但完全没有到了非要徐教授动手的地步,你们找一般的比较有经验的医生也可以。”说完他便走了,至于那夫妻俩到底要怎么办,还得他们自己做选择。
反正谢克已经把自己能做的都做了,关耀的骨缝暂时不会闭合。但他现在才6个月大,正处于生长非常快速的阶段,之后会怎样还真不好说。以谢克在二期手术中观察到的情况来看,再次闭合的可能性还是挺大的。
不过谢克的手指可以变出很精密的刻度来测量骨缝间的距离,肉眼却是看不出差别的,所以他现在无法对关氏夫妇说明。
还好这夫妻二人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并没有跟关老头提起此事,所以谢克少了个麻烦。而随着关老头的成功案例的公开报道,越来越多的人表示愿意在椎体成型术中使用新骨水泥。
骨一科也热闹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