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堂大人的新宠,乃是妾家中的远房表妹呢,上次跟王上说起,王上也说这是朝鲜与上国的福缘呢。”,说话的贵妇眉目端正,略略上翘的眼角给了这个女人跳脱的活力——这也是她能一路剪除竞争对手,得到懦弱的李熙的专宠的原因之一。当然,从另一个方面去想,这也显示了这是一个有野心和主见的女人。
袁世凯吃的脑满肠肥,虽然外面现在天气还很冷,但是上好的精炭燃起的火焰使宴会所在的景福宫中气氛极是和煦。
这是一场很常见的宴会,朝鲜国王王后夫妇,以及国王李熙的本生父亲大院君在宫中设宴,宴请袁世凯,答谢天兵为朝鲜稳定局势,肃清了东学党人的闹事——到了1894年,似乎那些满口东学胜过西学的人在见过从中国来的孔圣人的后人之后,安分了不少。这也是几乎是不知愁滋味的李熙分外高兴的原因。
自从儿子李坧在一场无可救药的病痛之后故去以来,闵妃没有快活过几天——那是她的亲儿子,更是她的未来。作为朝鲜实际上的两个统治者之一,尽管大院君的权势由于他更加亲近北京,而且是北京派遣军队将他送回朝鲜的缘故而更加的大,但是她对于朝鲜的政策也有一定的发言权和执行权,而且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统治体系上的螺丝钉,掌握在她手上的要比掌握在大院君手上的要来的多。
“王后,部堂袁某不敢当哦,不过王后,说起来,朝鲜女子比我们中华女子还多一分柔顺呢,一晚上睡下来,我袁某人就越发的离不了了,王后真是体贴袁某啊,这么个可人儿,袁某真想一世把玩在手上不放呢。多谢王后……”,袁世凯嘻皮笑脸,虽然言语中似乎有些什么不妥,但是他平常就是这么个大大咧咧的样子,也没人去跟他计较什么。而且,要是贸然说袁某人你这番话似乎对王后不敬,这使双方脸上都不好看。所以,陪宴的朝鲜官员都司空见惯,或低头闷笑,或嬉笑附颜。
闵妃也像是习惯了袁世凯这副样子,脸上毫不变色,依旧微笑着吩咐侍女为袁世凯满酒,雅致的一别头,在国王李熙耳边附耳说了几句不知道什么话,引得这位高高在上的王者嬉笑不已,良久才说话道:“袁大人辛苦了,如果喜欢的话,可以让王后再找几个姐妹一起陪你。”
这番话的问题更大,袁世凯举杯谢过道:“王上后恩,袁某感激不尽,王上,说句不敬的话,如此袁某与王上岂非小连襟?”
陪宴的税务帮办唐绍仪用几声咳嗽掩饰住自己的笑声,一同举杯道:“是连襟,连襟,王上乃王者,岂能当这个小字?”,袁世凯与李熙一同哈哈大笑,笑着饮了一杯,完全没有注意到一旁的闵妃脸上飞速的掠过一丝不悦。
一直安座的大院君李昰应也微微笑了笑,与身边的从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边说边摇头。在朝鲜,谁都知道大院君与明成王后这对翁媳不睦,所以,虽是宫中宴饮,陪宴的众官员也是很清晰的分了大院君派与王后派。这些,袁世凯当然是知道。
唐绍仪与袁世凯嬉笑几句后,注意到大院君似乎有些冷落了,赶紧又转头与大院君寒暄了几句,大院君的政见其实与东学党人没有什么根本的不同,甚至他还更加的保守,在他的概念里,闭关锁国,两耳不闻窗外事乃是最好的治国政策。在得知北京的翁某人被皇帝勒令致仕返乡后,他也私下与袁世凯进行过沟通,是否中国的朝鲜政策也将发生变化?在得到袁世凯的否定答复之后,他的思路有了很大的拓宽,甚至在某些方面,他十分的同情东学党人,私下里也向东学党的领导人表示了同情,而且,目前在朝鲜,西方人的许多生活习惯也让他感到愤怒和羞耻。
所以,在这样一场庆祝东学党人起事被袁世凯平复的庆祝宴会上,他只是礼节性的出席而已,谈不上高兴和不高兴,虽然在感情上,他与北京的感情更加的亲近,但是,他毕竟是个朝鲜人,东学党人也是朝鲜人。
“金樽美酒千人血,玉盘佳肴万人膏。烛泪落时民泪落,歌声高处怨声高。”,东学党徒散播的这首谣句,虽然有些大逆不道,但是李昰应觉得自己能够理解这些人的感情,民嘛,要让他们过得去,要有饭吃,这才是为人君者应有的仁德。但是,这数年来朝鲜的饥荒,完全是出于灾害嘛,当然,还有闵氏一党的恶政。这都不能怪自己啊……
当然,东学党人在朝鲜南部全罗道的起事和被镇压,都是在袁世凯的计算和安排之下进行的。全奉准的人马在接受了从中国赶来的孔令贻的秘密接见和安抚之后,对于描述中的上国圣朝有着百分之百的顺服之心,对于腐朽透顶的朝鲜王室,刻骨的恨使得他原本还保留着的一点点理解心丧失殆尽。
袁世凯的计划是首先让朝鲜王室认识到自己手里这驻朝一镇七千人的人马的重要性,从而在一直进行中的驱逐日本势力的行动中不要给自己添麻烦——这种阻力来自闽妃一系。李鸿章幕中的德国人穆麟德在派到朝鲜后,很快就被俄国人收买,这个见钱眼开的家伙因为他的特殊地位,很快地得到了朝鲜王室和政府的信任。并且野心颇巨的闵妃很快让他找到了突破口——闵氏一直想找一个外部的势力来抵消清国对于朝鲜的庞大影响力,从而给朝鲜,给她自己带来特别的尊荣和那一份所谓独立国家的尊严。
殊不知,于乱世,小国妄求尊严,何其可笑也。
袁世凯永世都不会忘记一句话,那是他随李鸿章在1885年在朝鲜与日本使节谈判朝鲜地位时,对方得意洋洋的甩过来的一句话:国家之间,无所谓条约,强国永远正确。李大人等着吧,贵我两国交战的日子还在后面呢。(原话当然不是如此,有兴趣的人可以自己去找找看。读史时我甚至能从这句话想象那个日本人说话时的样子。袁世凯这个,我有编戏的成分。)
这也是袁某人为什么会和东学党这样的贼党联络的原因,虽然在接触之后,发现这些人着实有可利用之处,也使袁世凯忘记了自己当初是多么的厌憎这些乱臣贼子。
穆麟德原先给闵氏的建议是联俄制清,仗俄国人的力量来消除清国的影响,闵氏深感有理。但是,一场北部的局部战争,清国彻底砍断了俄国人远远放在远东的一根脚趾,也使得闵氏一方面对于清国的恐惧日甚,另一方面也使穆麟德丧失了原先的地位,被驱逐出境,此人在远东丧失了饭碗。
尽管穆麟德走了,但是闵氏却从他那里学到了一些最基本的国际关系技巧——她自己想到了日本人,既然可以联俄制清,为什么不能联日制清呢?尽管日本人坏了点,尽管日本人相较于俄国人来说实力差了些,但是这样也好,免得日后尾大不掉,一个不那么强大的帮手总比一个强大的令人害怕的帮手要来的令人放心些。
殿下的官员之中,全宏集给了她这个思想许多的支持,全虽然只是一个中级官员,看上去也有点猥琐,但是闵氏却能够从他那里得到官员阶层的支持,日本外务省的低级官员井上馨,也是被全宏集引荐给闵氏的。
这也是为什么在袁世凯的驱逐日本人计划在开展不久之后,就发现到有阻力的缘故。井上馨的到来本来是为了处理撤侨问题的,他的官阶并不高,来到朝鲜也并没有受到怎样的重视,本来这次来朝鲜在他眼里是一次没有什么好处的差事,纯粹是为了皇国的子民们。但是却不料到了朝鲜之后,很快就得到了这个国家的实际统治者之一的接见,甚至很快的听到了令他不能相信的好消息:朝鲜有意向摆脱清国的桎梏,请求大日本帝国的帮助。
天,这位可怜的日本人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日本,还有资格帮助别人吗?在他眼里,皇国最近遭受的挫折实在是无从想象,原本雄心大壮的日本,眼见就要折断腾飞的翅膀——现在,朝鲜人愿意借来一只。
这个女人在想什么?
有了闵氏的帮助,井上馨的撤侨行动完成的非常之好,虽然还有数百见局势有好转而不肯离去的日本侨民拒绝返国,但是他回国后仍然受到了外务省的表彰,陆奥外务相甚至还亲自接见了他,夸奖了他的良好表现,并且指出他在报告中提到的朝鲜变局引起了他的偶像——伊藤博文首相的重视,伊藤博文首相表示愿意在合适的时机接见他并且同他一同讨论朝鲜问题。
这个可怜的家伙快乐的简直要发疯了……
一系列的来往之后,在这个宴会上的具体表现就是高兴而聚,扫兴而散,在唐绍仪转述了东学党人对于朝鲜政府的不满之处,并且要求处死民愤极大的地方官员——全罗道古阜郡郡守赵秉甲和全罗道观察使金文铉。唐绍仪指出,这是解决问题的根本之道,否则,即使此次平息,下次也不知道何时会再起。
闵氏脸上渐渐的有些挂不住,在向在她看来私交很好的袁世凯使了几次眼色,都只能得到这个死胖子醉醺醺的点头傻笑的回应后,她对于清国的最后一丝好感也消失了,恨,如今,只有无情的恨。
愤恨会让人疯狂,也会让人做出错误的决定,特别是女人。闵氏在表面上当然同意了唐绍仪的建议,但是,在第二天,她却做出了决定:全面倒向日本人。以前她就想这么干,在清国送回大院君的时候,但是如今,促使她下这个决定的决心却比什么时候都要强烈。是什么原因呢?袁世凯的无情?没有人知道,包括她自己。
大日本帝国陆军需要的,只是一个理由。这是井上馨第二次秘密来朝后跟她说的话,只要给大日本帝国陆军一个理由,大日本国将是王妃殿下您最可靠的后盾。可怜的女人并不知道在真实的历史上,她正是死于大日本帝国陆军之手。当然,她更加不知道的是,在若干年后,有一个无知的民族会用崇拜的心态来将她的经历改的面目全非,改得完美的令人艳羡。而还有另一个国家的无知的一群人,用SB的心态来崇慕的看着电视上那个漂亮的女人,那个“伟大”的国家。
她,现在正是要给大日本帝国陆军这样一个理由。你东学党不是说只要处死赵秉甲和金文铉咱就不闹了吗。哼,不会满足你们的。
三月,春暖花开的时节,虽然朝鲜北部遭受了数十年不遇的雪灾,但是南部的农民们还是有理由期盼一个丰裕的年份,当然,还有理由期盼一个好消息:朝廷惩办贪官金文铉和赵秉甲。
但是,他们没有等到,他们等到的,是朝廷派来的宣慰使者,宣布经过国家的调查,金文铉和赵秉甲是一心为民的好官,刁民们要做的不是反抗,而是顺从。否则朝廷大兵朝发夕至,汝等皆灰飞烟灭!
愤怒,愤怒了,愤怒的不仅是愚蠢的女人。还有平民,袁世凯收到南方的来信时,东学党人的起义已经轰轰烈烈得无可控制——愤怒的人群是无法控制的,谁也没有能力来掌握这样的一群流民。在一些原始的武器的帮助下,东学党人攻破了古阜郡郡城,并且如旋风一半,在十五天内迅速的控制了全罗道全境,向朝廷发去了要求:惩办贪官,逐灭夷倭,澄清圣道,尽灭权贵!
就是等于要取得政权。
大院君自然是乐得如此,虽然他本人也是权贵,但是在他自视看来,他是属于圣道这一列的,在南方如火如荼之际,他甚至还有心思每天与从北京带回来的妾侍狎玩。
闵氏也不急,虽然在面对自己的丈夫,这个国家名义上的统治者——懦弱的李熙时,她还是很急的,她的话在李熙耳里也非常中听:皇上,朝廷应该发兵镇压,尽速,尽速,尽速!皇上,若是朝鲜兵将不行的话,借兵吧!(朝鲜王室在私下里自称皇室称谓,在面对外国人时,自称王。)
李熙从来都是非常地相信这位皇后,几十年的老夫妻了,这位皇后能带给他安宁的感觉。让他脆弱的心平静下来。现在也是这样……
北京接到了朝鲜的请兵请求,同时,朝鲜王室中也爆发了剧烈的争吵,大院君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朝鲜向日本借兵!在父亲和妻子之间,李熙选择了可耻的回避,既不敢得罪妻子,也不敢盖上印玺向日本人借兵。
当然,日本完全不需要借兵请求,伊藤博文就快撑不下去了的时候,他欣喜地找到了这么一个事情,能够让他应付他越来越应付不了的压力。
军部的人也已经快被压力摧垮了,享受着全日本最优厚的待遇却全无建树,面对着一般的百姓,日本的军人越来越承受不了他们尊重的目光。
在接到朝鲜事变中,又有数名日本人被暴徒所杀的消息后,天皇召集了一个御前会议。伊藤博文,小松功彰仁亲王,北白川能久亲王,伊东佑亨,桦山资纪等等一批要员亲贵,海陆统帅济济一堂,朝鲜的局势让人难过,那些将生命葬送在朝鲜的皇国子民让人同情,朝鲜的王室也需要大日本帝国的帮助。
只是,现在摆在日本人面前的问题:清国政府的态度何在?若是大日本帝国与清国在朝鲜开战,日本本土的防卫如何进行?陆军在朝鲜的胜算几何?海军能保障大日本的安全吗?能保障陆军顺利在朝登陆吗?登陆后的战线选择如何?作战目的何在?作战的时间?后勤?是否要同期对中国发动战争?作战规模?动用兵力?作战路线?诸如此类的问题,既然要下决心,那么就要参谋本部拿出方案来,尽管参谋本部为了这些东西,都有一些预案,但是,应对新情况,必须拿出新备案出来!
当然,天皇以及他的臣民们,要承受怎样的后果,这一场赌博要付出的赌本是什么?每个人都知道:胜,大日本帝国兴;败,大日本帝国唯有玉碎一途!
玉,总是要碎的。相对于煎熬,也许玉更愿意碎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