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首先是一次社会资源再分配。
杨浩给“华兴会”成员们灌输的革命理念与以往不同,不仅仅是从统治力量上改变,而是有史以来第一次真正将权利赋予绝大多数的底层平民。
在具体操作中,首先让平民参与到法律事务之中,建立能够保障平民权益的法律执行机构。借助土地重新分配的机会收拢民心,并顺带的把他们从原来的宗法制度之中解脱出来。借助暴力革命的机会,竖立国法大于家法的根本理念,先进行一次猛烈地冲击。
以往的那些皇帝轮流做,士大夫永远处于统治金字塔的顶端的状态,将被彻底改变。不管他们服气不服气,不管他们以后写多少酸文来诉说受到的“不公平待遇”,其高人一等的心态终将被打破。而那些比他们踩在脚底下数千年的平民,将因为公平教育的机会逐渐获得与其平起平坐的机会。
当然,眼下只能说是机会,要想完全实现远期目标,没一百年别想。
十九世纪末的世界范围内,贵族、上流人士地位不可动摇的观念,几乎在每个国家内都是通行的。各国的贵族血统充斥在统治阶层以及军队之中,哪怕如沙俄军队一般,军官统帅都腐朽堕落的狗屁不通,践踏士兵如泥土,他们都觉得那挺正常。
因此就显得起义军革命者们的理念越发离经叛道。冲击力十足。比起历代造反的所谓“均贫富、等贵贱”更要激进,执行起来却远远比他们要完善的多。
这得益于杨浩拿过来的整套造反技术手册,外加庞大的资金后盾。完善的准备工作,保证每打下一处地方,立即就能按部就班的整顿秩序,改造管理体系。充足的粮食物资,保证市场稳定;审判处置民愤极大的顽固地主恶霸势力,借以收纳民心,并用抄家所得顺带着解决土地、就业、公共设施建设等工作。
虽然事情做起来繁琐的很。却基本不留什么后患。亲自参与审判的平民热情高涨,支持力度更高。分到了土地拿到赔偿资金。参与到起义军的生产建设得到报酬,广大平民只能支持拥护到底。
这一切的基础,是披着起义军外皮的革命军力量,纪律严明公正廉洁。同时。在执行土改工作之时能够控制情绪和尺度,不会导致暴民心态的蔓延和打击扩大化。
不管怎么说,地主之中有许多人是经过几代积累才有了今天的财富,他们的合法权益必须同样受到保护。不管来历的统统打翻在地肯定不行。
秩序,自始至终不可动摇的秩序,始终是杨浩一再明确的重中之重。这一点,亲自参与到行动之中的人才知道想要控制住,有多难。
丁惟汾亲眼见证着,几十名罪犯被一浪高过一浪的呐喊声淹没。其中几人居然活活吓死!其余的随后被拉出城去挨个儿枪毙,每一声枪响过去,一具尸体栽倒。换来一声震天价的欢呼!
枪决结束了,数万群众浑身的戾气已经非常明显,他们赤红的眼睛瞪得溜圆,激动的浑身发抖,却又干劲十足!只要有人振臂一挥,他们可以不问任何理由的把一名被指控者撕成碎片!
群氓的疯狂力量。就是如此可怕!
古人说“人发杀机,天翻地覆”。并非虚夸!当无数人群形成的冲动汇聚起来,山可以挖倒,海可以填平,地可穿,天可裂!那如洪水决堤一般的浩荡力量,足以碾碎一切阻挡在前面的障碍。甚至多数时候,不分好坏,不管善恶!
丁惟汾看的不寒而栗!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历史上无数次的造反起义,都能轻而易举的席卷无数的平民。因为在愚民统治下,他们的思维太简单,也是过的太艰难,一丁点的儿的家当牵绊一点没了,立即就会不假思索的投身进去,在混乱与疯狂之中前赴后继,化为野心家们攀上巅峰的踏脚石。
就像眼前的这些人,如同快要爆炸的火-药桶,只差有人擦亮火星。
幸好许衍灼早有防范,上千名黑衣士兵立刻从法场周围涌过来,一队队以刺刀威慑把他们分割开来,驱赶着四处散去。整个过程,没有人反抗,也没人鼓噪闹事。
往回走的路上,许衍灼细数做到此等地步的基本条件:“执行得力的指挥中心,训练有素的两千名士兵,事先缜密的侦查调研,大量存在的地方恶势力。这是保证本县革新政策推行的必须条件。缺了一样,难度都会增加几倍。”
丁惟汾深以为然。里面任何一点出了岔头儿,比如开始打错了土豪劣绅,把一个民间声望极高的大善人给杀了,不但会引起士绅阶层的联手抵抗,民众也会畏惧而拒绝接受。
在比如刚才这种情况,号召群众干掉一个坏蛋,分他的家财田产占他的房子,尝到甜头之后的民众会更加贪婪。一旦鼓噪起来,之前的老实孩子转眼就能变成暴徒,以种种借口抢劫杀人,席卷四方。不用几天,县城内外保管是烽烟处处,尸横遍野,然后疯狂的暴民跟蝗虫一样四处冲击,破坏一切秩序和建设。到时候留下的,只能是满目疮痍。
幼小的革命力量一旦成了公敌,必然无法发展壮大。这样的教训,历史上发生的太多了。
丁惟汾对杨浩讲课时的强调内容,体会更深,更觉得杨大导师高瞻远瞩,炯炯目光似乎能够贯穿时空,洞见一切。
他随即想到来之前得知的,已经开始骚乱的其他几个县城,急忙问道:“那么单县曹县几个地方情况如何?”
许衍灼面露苦笑:“已经彻底乱套了!曹州自古民风彪悍,尚武成风。近年来土地兼并过重,加上种植贩卖鸦片之类的勾当多了,民间动辄火拼已是寻常。知府毓贤心狠手辣逮着就杀,依然压制不住。大大小小的匪贼盗伙能有上千股,这才有了‘大刀会’崛起代替官府维护地方治安的事情。”
“前一次,袁世凯率领定武军一阵好杀,洗了几千人,吓跑了一大堆。今番咱们起义军刚把旗子举起来,就有人造谣说是回来报仇了。几个县里官府组织不起足够的兵力,只能勉强护住县衙,乡间却有无数人趁机相互倾轧,各类盗伙匪贼蜂起,杀的昏天黑地……。我估计等安排好了眼下的两个县,那边已经成废墟了。”
“嘶——!如此严重!”
丁惟汾倒吸一口凉气,心中惊悚不已。这才只是开始,就已经如此乱腾,那要是大面积展开革命的话,岂不是天下大乱?
许衍灼凝重的道:“以清廷今日军事的败坏程度,我们新军第一师都能把他们全部扫平了。但那之后怎么办?必然是各省自成一体,各府县州厅,乃至一乡一镇,都会变成一个个的独立小王国。到时候就算有百万大军,撒出去挨个儿收拾,都不是一年两年之功。关键没了一个统一政权的维持,各方割据称雄之人必然要寻求外部支持。那时候,列强就有借口趁机插手,麻烦不是一般的大!”
太平天国就是个例子,他们势力大了之后,列强明面上公开宣称禁制与其售卖鸦片之外的任何物资,可实质上遵守禁令的商人只有十之一二。在上海和香港,数不清的洋商以五倍甚至十倍高价出售军火,最夸张的美国旗昌洋行,甚至连整条船外加军火都往外卖,可谓猖狂之极。
如今的大清国本就摇摇欲坠了,列强都磨利了刀子等着下手瓜分。一旦没有了清政府统一的旗号,各省自行其是,无数军火和洋货立即就能吞噬掉绝大多数的财富。
那时候,就算杨浩有通天本事,面对一个四亿人的烂摊子,收拾起来弄不好得耗费一生精力。
做大事,就是这么难。不管满清多么糟糕差劲,在掌控大局之前,杨浩依然没法直捣黄龙。
丁惟汾更加体会到,这条革命之路的艰难。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与同来的“华兴会”成员全部投入到实际工作中,亲身体会其中种种。
在日记本上,他郑重的写下心中感悟:“建立一个富强的国家,容易。只需工商发达军事强大即可。但若想改变一个民族,则无比艰难。从根本上改易亿万同胞之思想,建立公平公正之法规秩序,必须小心谨慎,不可躁进粗疏。”
两县的土改运动稳步推进之外,丁惟汾和许衍灼搭班子再出谋划,与刘士瑞留下的“大刀会”成员组建多个工作小组,深入曹州各地。打着“大刀会”的名义招兵买马,建立贯彻革命军观念的地方武装力量。在越来越大的混乱之中悄然发展壮大,一步步夯实群众基础,蚕食满清的统治。
分散各地的“华兴会”成员,纷纷从四面八方涌入此地,轮番亲身体验土地革命运动的种种事务,总结经验,发现不足。偌大的曹州,成了他们的实习基地。
而顶在青州的六团林永芳所部,则一直按兵不动,牢牢的吸引住山东清军的有生力量。在他们身后,从第一师中抽出的部分骨干正加紧编练更多部队,势力迅即席卷各州县,一条公路一条铁路同步修造,疯狂向前延伸!
杨浩集团巨大的威胁压力下,清廷的变法进程日新月异,在广开言路之下,以梁启超等人为首的青年维新派迅速形成,并大胆提出“君主立宪制”的建言。
京城内外,数不清的报纸连篇累牍的讨论,在中国形成两千多年的统治体制,似乎马上就要寿终正寝。(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