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日军支队跑了之后又来了一个日军大队,新来的也不找事,只是守在山脚下摆出一副固守的架势。但在这段时间里,山上的国军跟山脚下的日军那是你瞅瞅我,我瞧瞧你,大家谁也不打谁就这么耗上了。可不,师部很清楚要干掉山下那个齐装满员的日军大队很不现实,上次和日军支队的血战,师里原本就所剩无几的力量再次折损,光和他们在正面的血战就折损了一个整营,现在就凭师里这半拉子实力守个山头死耗着还差不多,要是全师非得下山去找日本人的麻烦,那就算是运气好到能干翻他们,估计师里完事后自己也不剩几个人了,还死守防区?守个屁!到时候随便来几个日本兵你这山头就完蛋了。
蹲在山脚下的那帮日军也都不傻,山上可是有大群戴德式钢盔的精锐中国兵,根据新田支队长的反映,这些中国人极其悍勇,看样子绝对是个师级单位正守在这里,可现在师团又抽不出来援军,那怎么敢随便去打呢?而且这些日军那是鬼精鬼精的,他们也知道对面损失不小,大队就守在这里那中国人也拿自己没辙,但你敢要是虎了吧唧的冲到山头那试乎试乎,只怕这山头还没打下来自己这千把号人反倒先被装进白木盒子送回老家了。
这下一来二去的可倒好,两边都在心里噼里啪啦打着自己的小九九,那战场自然消停下来了。又等了两天,双方都觉得你也别打我我也不打你的日子也不赖哈,好歹大家也都能多蹦跶几天不是,那就这样,去他娘的上头,不给他们卖命了,咱们混日子吧。
这天蒋毅正叼着烟卷躺在块大石头上晒太阳,身上暖洋洋的直想打瞌睡,浑身舒服极了的蒋毅顺手就从兜里摸出火柴点着烟好好享受享受,吞云吐雾间还往山脚下又看了一眼,远远就瞅见日军营房里升起了几柱轻烟。蒋毅咧咧嘴笑了一下,下头的日本兵估计现在正围在烟柱那忙着烧饭呐,要是平日里他们敢把炊烟冒这么高那师里早就炮弹伺候了。
现在呢,两军都是很有默契的谁也不打冷枪冷炮,这么多天里两边硬是都没放一枪一炮,毕竟打仗这活老糟践人了,围着徐州打了这么些天师里早就疲惫不堪,可对面的日本兵也好不到哪去,战场上谁能睡几个囫囵觉啊!反正国军只是要保住山头不让日军给占了抄自己的侧翼,而日军只是要牵制守军不让这些国军随心所欲的跑下山在自己后方捣乱。在此目标下,双方只要都老实点那就打不起来,人家日本兵也都一样是个大活人,你让他们在战场上呆这么长时间他们也一样是累了个半死,大家既然都想好好歇歇,那就中场休息好了,双方皆大欢喜。
无论是国军还是日军中间就算有手痒非去打冷枪冷炮的,那他的上司和周围的人都会及时出现把他给拉下去痛打一顿,直到他彻底打消这个念头老实下来。这想想也是,能好好活几天你这蠢货非得想不开去寻死,还要拖累我们这帮疲的半死的小杂鱼,你不挨打谁挨打?哎对,你,不用看了说他妈的就是你,把家伙给我收好,敢有随便开火的念头当心我揍你。
师里的弟兄这些天也都不用缩在战壕里啃冷馍冷窝头了,每天准时准点就会有热饭热菜送上来敞开了造。今天午饭饭点要到了,弟兄们都是懒洋洋的准备好了饭盒等着开饭,谁知道午饭没等到却等来个吓坏了的通信骑兵,这兵脸色白的跟纸一样,在马上拼命挥舞着手臂扯着嗓子大喊:“发大水了!发大水了!”
嘁,这货眼花了吧,咱师里守得周围没江没河的哪来的大水,这傻,咦?不对!那他妈是什么?!
正在那嘲笑这个笨蛋骑兵的弟兄们突然感觉不老对劲,这地面好像在微微晃动,还传来阵阵撕布一样沉闷声音,而天边隐隐有道黄线,在慢慢变大,慢慢变大。
弟兄们惊恐的瞳孔里瞬间映满了那条黄线,随着那条黄线,飞速接近,伴着低沉的巨响,黄色的巨浪滔天而起,沿途的树木巨石像草苇一样被连根拔起。守在山麓的弟兄几乎就是同时扔了枪掉头就往山上跑,连后面的督战队都是丢盔弃枪狼狈而逃,山麓阵地顷刻崩散,轻重机枪,大小火炮被扔的到处都是,部队建制完全丧失,混乱的人流里将兵不识,人群中惊慌失措的尖叫此起彼伏,秩序被践踏在地。现在,恐惧统治着一切!
山脚下的日军也是慌了神,好多日军都是慌慌张张的往汽车和马匹那跑,有些则赶紧爬到营房房顶,还有不少人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窜。呼,一人多高的浪头澎湃翻涌,洪浪席卷而至,原本坚固的营房在大浪里就跟积木差不多,墙倒柱翻,躲在房顶的和四处乱窜的登时就被河水吞没,伙房里也是锅掀瓢跑,白花花的饭团在河水里混着滔天巨波中的黑色小点和悲惨的呼救声上下沉浮。
而那些成吨重喘着粗气的汽车却与追来的洪水相比是那样渺小,一个巨浪打过来,汽车有如玩具般翻滚在黄色的泥水波浪中。骑马的就更惨了,这驻地地势较为平坦,浊浪扫来那更是无遮无挡,骑兵们连人带马被裹入水墙,人喊马嘶的三两下就没了影子。转眼间,山脚下一整支近千人的日军野战大队就无影无踪了。
这边蒋毅刚才还正躺在大石头上抽烟晒太阳,听见响动爬起来一看,原本叼在嘴里的烟头无声而落,整个人就好像被扔进了冰窖里连灵魂都被冻住,蒋毅根本就不敢相信自己到底看到了什么,洪水,浊浪,浮尸!蒋毅呆呆的望着,两腿在不停的颤抖,远方的地平线上泛着浊黄的水光,在这片广阔的天穹下,到处都是翻涌的波浪,无边无际,水天相接啊!
“噗通”
蒋毅失神的跪在地上,脑海里一片死寂,他只觉得自己在天地伟力面前就像一只渺小的蚂蚁,是那样的微不足道。身后,一个跌跌撞撞的身影找了过来,搀起蒋毅就往师部跑,蒋毅机械的挪着步子,好久才缓神看见是宁虎正拉着自己往前跑,而宁虎好像感觉到了蒋毅的目光,扭过头结结巴巴的吐着话,那原本天不怕地不怕的草莽豪迈在此刻也是烟消云散。
“我的···妈呀,老哥腿到现在···都是软的,长这么大···头一次这样狼狈。”
两个人路上摔了好几跤,好不容易才跑了回去,等到了师部门口就看见里面人头攒动,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惊恐,这么大的洪水是从哪来的?不会是,不会是黄河开口子了吧!
门口站的几个军官看见师长回来了,刚围上去就听见电台那哭声一片,特别是几个老家是黄淮一带的弟兄哭的最凶,蒋毅心里一沉,坏了,这回事大了。
“长官啊,全完了,全完了啊!”
一个弟兄举着电文痛哭着,蒋毅接过来才刚看了一眼就软倒在地,周围的军官赶紧把师长扶到椅子上,蒋毅坐在那愣了好久,泪珠一滴一滴的落了下来。“弱国弱军,哀中华黎庶遭此大难,我等无颜忝列军人之门墙啊!”
沉重的电文上,仅仅只有几个字,可,可这几个字,让人不敢相视!
花园口,决堤!黄河,改道!数省沃土,覆没!
周围的弟兄们听见这话都是低着头,默不作声。师部外面哭声鼎沸,大群痛不欲生的弟兄跪在地上,朝着家乡的方向泣叹悲鸣,上面炸堤黄河的消息让他们万念俱灰,他们都知道,洪水过后定然是大疫大饥,自己故乡的亲人怕是要十不存一了。
“铛、铛、铛。”人群里一个团长模样的汉子,站在一块大石上举着手枪对天鸣响,听见枪声的弟兄们都静了下来,愣愣的看着这个军官。
“弟兄们呐,咱国军,在鲁南平原上吃尽了死亏,不知道多少弟兄都死在了鬼子的炮弹下!看看咱国军剩下的队伍,那个不是死伤惨重打无可打!现在,咱国军就是需要时间,需要时间来整补,可鬼子会给咱们时间吗!当然不会啊,我的兄弟们呐!咱们这些剩在黄河边上断后的弟兄,那就是全国最后能打的部队了,如果让鬼子再端掉咱们,顺着平汉线敲了武汉,那国军最后的几十万主力可就全完了,到时候就要亡国了,咱剩下的国人都要成亡国奴了,这咱们死了到地下哪还有脸去见祖宗啊!
弟兄们呐,我老家就在黄河边上,这次决堤,我的家人定然十死无生!我难受啊!可这为了啥?还不是为了给咱中华留点种,这是不得不做的啊!想想吧,咱们的亲人,让鬼子打过来肯定是死,让大水淹过来也是个死,左右都是一死啊!这笔血债,要鬼子用鲜血来洗!弟兄们,好好打,为咱爹妈报仇啊!爹!娘!孩儿这就来和您二老团聚了!”
铛!
言毕,这位军官举枪自尽,弟兄们都看呆了,随即,弟兄们擦去泪水,举起手里的钢枪嘶声大吼:“报仇!”
“报仇!报仇!报仇!”山峰的生灵充盈着仇恨,如林般的手臂高举向天,宣誓着心底复仇的誓言。
1938年6月9日,黄河花园口决堤,豫皖苏三省四十四县五万四千平方公里土地陆沉水底。在这场近乎绝望的战争里,中华子孙用如此惨烈的方式来拖延日军的脚步,这无疑是一个时代中,弱国弱军最苦痛的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