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阵地上撤了下来的弟兄们,脚步虚浮,跌跌撞撞,每个人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仿佛又看见自己的弟兄被炸得血肉模糊。大家心里都像装着铅块,沉甸甸的。队伍里所有人都是一言不发,慢慢行进在泥泞的道路上。
弟兄们身旁不断走过一些难民,零零散散有多有少。战乱中,日军舰炮炮弹不时地从黄浦江中砸向民居,那些大口径炮弹一炮下去房子就像纸片一样飞上天空。民众流离失所,沦为难民,不得不携家带口,远走他乡。
道路上坑坑洼洼很不好走,弟兄们走得深一脚浅一脚,一路上看到路边有不少尸体露着白骨,弟兄们心里叹着气,咳,宁为盛世狗,不为乱世人啊!
行进中的队伍走不动了,前面一大群难民饥饿难耐,围住了队伍,向弟兄们讨口吃的。
“长官,行行好吧,我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
“大兄弟啊,看在俺们这些小民快饿死的份上,给口吃的吧!”
弟兄们从自己的干粮袋里拿出吃的递给难民,看着难民千恩万谢接过干粮狼吞虎咽,噎的直翻白眼,弟兄们心里都很不是滋味。老家是东北的张国栋走到那个喊自己大兄弟的饥民汉子那里,把水壶拧开盖子递给他,那个汉子赶忙双手接过来,连连道谢。
“谢谢你了,大兄弟。”
“听你的口音像是东北的吧,你老家是哪疙瘩的?”
汉子听了这话,眼泪顺着鼓起的腮帮子,止不住的流。汉子哽咽着,说的断断续续。
“旅顺,俺祖上是旅顺啊!满贼无能,让小鬼子屠了全城!惨啊!四天三夜烧杀抢掠!全城两万多口子被杀的就剩三十六个埋尸的,俺爹当年要不是小,让鬼子拉去埋尸,大兄弟今天就见不到我了!”
“俺爹一路逃难,流落到上海,这么多年过去,小鬼子又打到上海,俺爹死在鬼子炮弹下,一炮啊!一炮就把俺家炸成了白地,都炸没了啊!”
张国栋听得眼眶酸酸的,“节哀吧,这他娘的鸟世道不让人活啊。”
“大兄弟,俺不骗你,俺要回东北老家,宰了这帮狗日的,就算死也要死在旅顺老家,大兄弟,保重!”
张国栋呆呆的望着那个汉子,望着这个汉子的身影消失在地平线上。只是张国栋不知道的,这位东北汉子在三年后,和旅顺老家的抵抗军弟兄们,与关东军奋勇拼杀,战死在家乡。
难民散去了,队伍继续前进,走着走着,队伍最前面的蒋毅发现有个小女孩昏倒在路上,好像还有气,蒋毅赶紧跑过去,抱起小女孩,一试鼻子,还活着,围在那的弟兄们看出来小女孩是被饿的,旁边的一个弟兄把背包里剩下的那个窝头拿了出来,搓碎混在水里,想让这个小姑娘咽下去,但她牙关紧闭,无论如何都没法张开。小姑娘气息渐渐微弱,弟兄们垂下了头,小姑娘饿的太久,救不回来了。
蒋毅紧紧抱着小姑娘,突然看见小姑娘手里攥着一个八音盒,轻轻拨响,八音盒如泉水般叮咚的乐音在旋转中奏响,乐音中,怀中的小姑娘动了动,蒋毅感觉到了,他感觉到小姑娘动了!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人生难得是欢聚,为有离别多。
蒋毅唱起了儿时的歌谣,蒋毅还抱着最后的希望,他多希望小姑娘能睁开眼睛,睁开眼吧!小姑娘!
怀里的小姑娘仿佛听到了歌声在耳边清淙流淌,嘴角轻扬,露出了一丝甜美的笑容,就好像在母亲的怀抱里,听着妈妈熟悉的柔声哼唱,浅眠在温暖的摇篮曲中,那温婉沉静的面容看得周围的弟兄们心如刀绞,小姑娘含着笑,静静地依偎在蒋毅的怀中,安然睡去。
叮,娇小的手无声的松开了,八音盒带着如梦的芳华,悄然掉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蒋毅泣不成声,怀中小姑娘幼弱的身躯越来越凉,直到渐渐冰冷,再无一丝暖意。
那只不停旋转的八音盒累了,在弟兄们的啜泣声中久久安眠。小姑娘在自己怀里安宁的去了,去的是那样匆匆。
蒋毅征尘满面,泪水冲开沟沟壑壑,缓缓哭泣的八音盒,不再旋转。身旁的弟兄们含着热泪,用钢盔,用手,挖出一方穴土,让小姑娘能安眠地下,不再受饥寒相逼。当她下葬的时候,蒋毅捡起躺地上的八音盒,抓起自己破烂的军服仔细擦拭着,直到一尘不染,才把它放在小姑娘的手心里,雨雪风霜,仍有八音盒的丁零,永远陪伴着小姑娘,永远,永远。
弟兄们从附近一个被炸塌的花房里,找来一束盛开的鲁冰花,放在那座小小的坟头前,“去找妈妈吧,小姑娘,这样就不再孤单了。小姑娘啊,一个人在路上别害怕,去找穿军装的叔叔们,叔叔们在路上一定会保护你的,勇敢些,·····
鲁冰花在弟兄们喃喃的低吟中,随风摇曳,像一位母亲,轻慰团圆的女儿。
岁月悠悠,鲁冰花在风中轻唱,是那样潋滟清澈。濛濛的歌声中,八音盒清脆的音符萦绕轻和,在小姑娘晶莹的笑颜中,朝暮回荡;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妈妈。
天上的眼睛眨啊眨,妈妈的心啊鲁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