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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风云(二下)
“嗯,,。”张松龄低声沉吟,有一点点惊诧,同时也有一点点失落,惊诧的是方国强看问題时所站角度之高,失落的则是,自己这两年來几乎所有精力都放在了黑石寨一隅,很少甚至基本上沒有时间把目光朝外边的世界挪一挪。
实话实说,对于方国强的到來,张松龄并不是百分之百的欢迎,虽然他自己心里头也清楚,以自己区区只有几个月的党龄,根本不符合担任政委的条件,可是以前黑石游击队的军事和政治主官都是红胡子一身兼任的,到了自己之时,就一下子变成了两个人分工合作,实在有点儿让人心里头感觉别扭得慌,然而此时此刻,方国强的卓越表现,却又令他不得不艰难地在内心深处偷偷地承认,军分区那边给游击队派一个政委过來的决定,并沒有小瞧自己,自己看问題的角度的确不如方国强全面,在政治方面的反应,与后者相比更是望尘莫及。
“虽然傅作义将军已经被逼着跟咱们八路军划清了界限,但是在他有难的时候,咱们依旧应该雪中送炭,如此,才能显出咱们八路军的高风亮节。”方国强见他始终沒有明确表态,还以为他是在担心队伍的安全,想了想,继续说道:“我觉得,眼下即便咱们不主动向上级请缨,察北军分区很快也会向各支部队下达作战指令,要求大伙主动出击,尽可能地牵制日寇和伪军,替傅作义部分担压力,而在整个晋察热辽的八路军各级部队都在不计前嫌地向北路军施以援手之时,傅作义麾下的人如果胆敢挑起武装摩擦,恐怕立刻就会成为全国乃至全世界舆论的标靶,这个灾难性的后果,傅部当中无人承受得起,以傅将军的睿智,也不会容忍他麾下的军官们给他脸上抹黑。”(注1)
这些道理,即便他不仔细分析,张松龄自己稍稍多花上一点儿时间,也能想得清楚,然而,眼下游击队元气尚未恢复,也是个不争的事实,这个节骨眼上大部分战士都转战于千里之外,老营的安全与山下与游击队有关的各类产业重建工作,必然会受到极大影响。
“政委说的这些都有道理。”张松龄点点头,迟疑着回应,“但是周黑碳的独立营能不能顶住川田大队的进攻,我沒丝毫把握,你可能不了解,这支部队成立的时间非常短,无论是装备还是训练,与北路军的其他单位,差距都相当大。”
“在临來之前,我在军分区那边做过一些功课,对周黑碳独立营的情况多少知道一些,如果川田大队全力进攻的话,独立营肯定抵挡不住。”方国强微微一笑,低声回应,“但是,即便咱们游击队的全部主力都留守喇嘛沟,当川田大队倾巢而來时,恐怕也得先避其锋芒,再想方设法粉碎他的图谋吧。”
这话说得是事实,却有点不讲究方式,赵天龙一听,就有些急了,先前积累的好感迅速降低,“这不一样。”挥动着缠满绷带的胳膊,他大声反驳,“咱们主力部队在,至少能掩住着非战斗人员和周围的百姓从容转移,而寄希望于周黑子的独立营,万一情况发生变化,恐怕会被小鬼子打个措手不及。”
“我沒说完全寄希望于独立营,另外,在必要时,一些坛坛罐罐可以丢下。”方国强看了他一眼,说话的语气依旧四平八稳,“主力部队与九十三团配合作战,短时间内,弹药和补给都不会出现问題,新來的战士,也能迅速适应战场氛围,并且,通过收编改造俘虏的伪军,咱们还可以不断壮大队伍。”
“哪能说丢下就丢下,你可知道为了咱们游击队这点儿家底儿,胖子他费了多大的力气,,再说了,粮草弹药都依靠九十三团供应,万一哪天人家不给了呢,,咱们还不得都活活饿死,。”
“他们这样做,会令北路军成为众矢之的。”话头一下子又绕回了先前分析过的大局观方面,方国强多少有些不耐烦,将声音稍稍提高了些,再次重复。
“吃人家最短,拿人家手短。”赵天龙知道他说得完全在理,却依旧不高兴地强调。
张松龄不想这二人之间第一天碰面就出现矛盾,赶紧笑了笑,大声打圆场,“政委分析得很对,龙哥担心的也不无道理,我觉得吧,咱们最好平衡一下,别把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
“怎么个平衡法。”方国强和赵天龙立刻同时放弃了争执,将目光转向他,低声追问。
“跟九十三团合作的事情呢,今天就发电报向军分区请示,我估计军分区的反应会像方政委说得那样,全力支持并促成此次合作。”张松龄想了想,笑着回应,“然后咱们赶在出发之前,对老营的事情做个详细安排,一部分作坊暂时转到小王爷白音的名下,接受他的保护,另外一部分比较关键的,就搬到沙漠中的第二营地去,这样的话,即便将來跟九十三团的合作出现问題,咱们也不会完全受制于人。”
“这个办法的确比较稳妥。”方国强略作沉吟,然后坦然表示赞同,“你是对的,咱们的确不该将鸡蛋放进一个篮子里,我先前有点过于掉以轻心了,咱们游击队名下的作坊很多么,都生产些什么东西,。”
“非常多,并且在当地都是独一份儿。”沒等张松龄回应,赵天龙抢先替他炫耀,“咱们作坊里产的毡子,是方圆几百里内最好的,连那些蒙古贵族都抢着买,还有香皂、肥皂、熟皮子,蜡烛,也都不愁销路,还有专门供应白音小王爷名下盐场的香草精,薄荷膏”
这些都是以游击队为主导建立起來的新兴产业,虽然规模都小得可怜,却实实在在地改变着周围百姓的谋生手段和生活品质,所以赵天龙一提起來,两只眼睛就开始放光,而政委方国强以前在冀中一带,虽然也接触过八路军的一些附属工厂和作坊,但是那些工厂与作坊都是单纯地为军工生产而存在,根本不涉及到老百姓的日常生活用品,当地的游击队凭借抄沒汉奸财产奸和农民们的积极支持,也能维持政策运作与生存,所以短时间内,他根本无法理解张松龄和赵天龙两个对作坊的看重,更无法理解赵天龙为什么会以这些东西为荣,。
赵天龙却一点儿也沒看到方国强眼睛里的困惑,继续大声补充,“要不是去年被小鬼子大肆破坏了一次,今年,光那些作坊的分红,就能养活整个游击队,并且说不定还能盈余一部分,用來购买战马和武器,扩充队伍规模。”
“分红,。”方国强又愣了愣,眼睛里的迷茫更深,这个名字听起來好生别扭,难道游击队自己不从事生产,只管雇佣当地百姓,盘剥他们的劳动成果么,这样做
嘴巴张了张,他又强迫自己暂时先别忙着发表意见,临來之前军分区司令员苏醒反复叮嘱过,黑石游击队的情况特殊,他这个政委沒有完全融入队伍之前,不准武断地干涉游击队的内部运作,更不能做出影响队伍团结的事情,现在看來,苏司令员的一些叮嘱绝非无的放矢,所以他必须加倍谨慎小心,以免做出什么糊涂决定,辜负了领导们的期待。
“行了。”看出了方国强脸色的不自然,张松龄笑着打断赵天龙的炫耀,“就知道瞎显摆,一看就是过惯了穷日子的,恨不能找找块猪油天天往嘴唇上擦,政委远道而來,又忙活了一整天,累都快累死了,哪有力气听你瞎吹,。”
“我,我不是怕方政委不了解咱们则这边的具体情况么,。”赵天龙讪讪挠了下头皮,笑着辩解。
“沒事儿,我听着觉得挺新鲜的,以前无论在冀中老部队,还是在延安,都沒听说过类似的情况。”方国强勉强笑了笑,低声表态。
话虽然说得客气,眼睛里通红的血丝,却证明了他此刻的疲倦,张松龄见了,也笑了笑,低声说道:“有关游击队维持自身生存的方式和手段,我手中有一份详细的记录,明天早晨就可以拿给你,到时候,咱们可以根据军分区的最新指示,一起讨论游击队主力离开时,对这些产业的安排,今天就不细说了,你先好好休息一下,别沒开始工作,就把自己给累跨掉。”
“不瞒你说,我的脑子现在的确有点发懵。”方国强配合地打了个哈欠,笑着回应。
三人又低声讨论了一下如何向军分区发电报请示的事情,然后在游击队的营地内分开,各自回各自的帐篷,赵天龙胳膊上受了一处贯穿伤,原本应该早点儿去睡,然而在半路上皱着眉头考虑了片刻,他又突然停住脚步,转身追向了张松龄的背影。
“有事么,有事情进去说吧。”仿佛猜到赵天龙会來追赶自己,张松龄头都沒回,信手拉开临时大队部的门,笑着发出邀请。
“有,有一点儿。”见好朋友好像已经猜到了自己心中所想,赵天龙的脸色一红,讪笑着回应,“但,但也可能是我自己多心了,你知道,我这人有时候喜欢钻牛角尖儿。”
“是关于方政委,。”张松龄一边找杯子替自己和对方倒热水,一边继续笑着追问。
“嗯。”赵天龙用力点头,脸上的表情更加不自然,“我,我有点儿不太喜欢他,这个人好像特别骄傲,处处都显得他自己如何高明,根本都不了解那些作坊对咱们的重要性,就先哇啦哇啦乱说一大通。”
“哪有你说得那样差。”张松龄将陶瓷茶缸子重重朝赵天龙面前一顿,低声打断,“我说龙哥,你可别先忙着下结论,咱们游击队的一些情况,的确跟其他兄弟单位差异巨大,方政委初來乍到,一时无法适应,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况且人家看问題的角度,就是比咱俩全面,这一点,你不服气都不行。”
“我不是不服气。”赵天龙抓起茶缸子狠狠灌了自己几口凉白开,然后抹着嘴巴低声强调,“他,他这个人算是有点儿眼光,这我承认,但他,怎么说呢,反正他说话和做事的方法都跟咱们老队长大不一样,让我觉得别扭,非常别扭。”
“他才多大,怎么可能跟咱们老队长比,。”张松龄笑着喝了口水,然后低声劝解,他自己目前也不太适应方国强的做事风格,但是基本上已经认可了这位新政委的能力和水平,至于一些细节方面的磨合,只能依靠时间來解决,毕竟对方不是黑石游击队土生土长的干部,不能指望他一來就融进队伍,更何况再换个政委过來,极有可能比方国强还难磨合,毕竟后者跟他还算是老熟人,彼此间不是一无所知。
“是啊,谁也不能跟咱们红爷比。”赵天龙无奈地叹了口气,幽幽地附和,在他心中,老队长红胡子的地位根本无人能够取代,包括张松龄,也只是老队长的衣钵传人而已,值得他辅佐与尊敬,却不能像老队长那样令他无条件地服从。
“咱们说好了啊,你可不能故意给人家制造麻烦。”听出赵天龙话语里面浓重的失落感,张松龄看了他一眼,不放心地强调。
“不会。”赵天龙咧了下嘴巴,笑着摇头,“我答应过红爷的,我说到做到。”
仅仅是因为答应过红队么,张松龄又看了赵天龙一眼,借助窗口处昏暗的日光,他看到了对方脸上的凝重,有些话立刻无法再往深里头说了,酒意一点点从胃部向头上涌,外边的风也突然大了起來,春寒未尽,将几株过早探出地面的草芽儿冻得瑟瑟缩缩,满身白霜。
注1:北路军,傅作义当时的官职是第二战区北路军总指挥,所以其麾下各部被统称为为北路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