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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誓言(一下)
“不行,不行,我真的不行。”张松龄的脸一下子就涨成了紫茄子色,赶紧摇着手反对,“我何德何能,岂敢”
“张松龄同志。”红胡子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故意板着脸來呵斥,“请注意自觉维护会场纪律,第一,发言之前要举手,第二,提任何意见都必须说出理由。”
“轰。”帐篷里响起了一阵善意的哄笑,大伙看着满脸尴尬的张胖子,笑容里充满了促狭,特别是几个平素跟他关系走得比较近的年青党员,如小邹、小周等,一边笑还一边向他挤眼睛,仿佛唯恐他洋相出得不够一般。
“我,反对。”张松龄用目光在人群里找了半天,也沒找到同情者,只要硬着头皮自己先上。
“好,张松龄同志,请具体陈述你的反对理由。”红胡子点点头,继续公事公办。
“我,我”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自己挑自己的毛病,张松龄觉得更加尴尬了,脸上的血色浓得几乎马上就要滴落下來,结结巴巴了好一阵儿,才以极低的声说道,“我,到加入游击队的时间太短,经验,经验不够丰富,另外,我年纪太轻,做事不够沉稳。”
“嗯,加入游击队时间短,资历不够,游击战的经验有所欠缺,需要更长时间积累,这是两条。”红胡子竖起两根手指,微笑着统计,“至于年龄,就不用拿出來说了,咱们八路军里边,像你这样年龄的,都有人当旅长了。”
“还,还有。”张松龄急得额头见汗,一边搜肠刮肚地从自己身上寻找不堪重任的理由,一边可怜巴巴地将目光转向好朋友赵天龙,请求后者的火力支援。
这一年來红胡子沒少给他肩膀上压担子,他也愿意为游击队的发展壮大出谋划策,然而以得力下属和晚辈的身份替红胡子分忧解难是一回事情,荣任黑石游击队的副大队长,则是另外一回事情,两者在游击队中的地位相差巨大,所面临的压力和挑战,也是一个在地下,一个在天上,特别是在这种非常时期,明眼人不用看都清楚,万一哪天红胡子遭遇不测,现在的副大队长,就将自动成为整个黑石游击队的下一位掌舵人,以他张松龄才一年多的入队资历和短短几天的党龄,怎么可能让所有队员信服,,而老郑、老冯、老马这些在东北军时追随在红胡子身后的游击队元勋,又怎么可能甘心接受他一个外來晚辈的指挥,。
越往深里头想,张松龄就着急,越着急,话就越不利落,又结结巴巴了好半天,才勉强挤出了第三条,“我,我对游击队战的理解不够深刻,喜欢打硬仗,上次,上次拦截日寇的战斗,本來可以打得更好一些,不必牺牲那么多弟兄,我,我却急于求成,跟小鬼子和伪军打起了阵地战,我,我”
说着说着,他心里头就难过起來,两只眼睛也开始发红,三个月前的那场恶战,将红胡子积攒多年的家底直接填进去了一大半儿,导致黑石游击队的规模战斗力都大幅缩水,到现在,还沒能力和信心从沙漠里走出去,返回喇嘛沟麒麟峰上重建老营,而在随后的避难日子里,整个游击队从上到下,却沒有任何人对他说过一句指责的话,甚至连私底下的抱怨都沒让他听到过。
这让张松龄心里非常不安,如果红胡子冲他大吼几声,或者当着所有人的面儿斥责他一顿的话,也许他反倒会觉得踏实许多,偏偏红胡子沒有那样做,依旧像从前一样对他言听计从,甚至比以前更加信任,更加倚重。
“第三条不成立。”红胡子伸出手,轻轻按住了张松龄的肩膀,“你先坐下吧,听听别的同志有什么想法,还有,那天的仗,我们在党小组的会议上,已经明确的责任,问題不是出在你头上,是我这个大队长犯了左倾冒进的错误,急于把游击区扩大为根据地,而忽视了日伪方面所能做出的反扑。”
“这,这不公平,开作坊的建议也是我提出來的,战斗时,您也根本沒给我下任何命令。”闻听此言,张松龄立刻顾不上难过了,瞪圆了眼睛,大声替红胡子叫屈。
“坐下。”红胡子手臂稍稍下压,力道不大,却让张松龄生不起抵抗之心,只能顺势缓缓坐在了摆在帐篷中央的炭盆旁,“你先听我把话说完,这个决定是你入党之前通过的,并且已经报送军分区,如果现在有什么想法的话,会后可以专门写一份报告给我,我会酌情考虑是不是将你的意见提交党小组会议讨论。”
“既然张松龄同志刚才提到了,我就再向大伙重新说明一下。”将头转向在场所有人,红胡子继续补充,“其实在座的大部分同志都知道了,只有张松龄和赵天龙两位新党员还不太清楚,根据咱们黑石游击队党小组的汇报,上级部门决定给黑石游击队大队长兼政委王洪,也就是我本人,党内警告一次,行政记大过一次的处分,考察期为半年,半年后根据本人表现决定是否撤消处分。”
“这不公平。”这回,轮不到张松龄抗议,赵天龙抢先跳了起來,“仗是我跟胖子两个指挥的,您当时根本不在现场,要处分也是处分我们俩个,怎么让您替我们俩背黑锅,。”
“坐下。”红胡子把眼睛一瞪,大声呵斥。
“这不公平。”赵天龙梗着脖子大声嚷嚷,但是目光却不敢与红胡子的目光想接,后者的目光太纯净了,纯净得像雪山上的千年寒冰一样,让他每看上一眼,底气就至少矮上三分。
“你忘了你刚才的誓言了么,赵天龙同志,。”红胡子的声音在缓缓下降,但透出來的气势却仿佛泰山压顶,向來天不怕地不怕的赵天龙这回却有些无法承受,身体一点点变矮,变矮,最后发出一声长叹,重重地跌坐回了火盆旁。
“我是整个游击队的掌舵人,也是决策者,游击队遭受了这么严重的损失,责任不由我这个大队长來背,难道还要推到你们这些具体执行人身上么,那将來谁还敢出去做事,都躲到一边看我这个大队长一个人玩算了,。”
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人,红胡子的脸上写满了坦诚,“我的理论水平有限,也说不出什么太高深的话來,但是,有了好处,领导们先捞,把事情搞砸了,却是让底下的具体执行者,底下的普通人來承担后果,这种事情,决不是咱们共产党人所为,因为这样做看似维护了领导的个人威信,实际上,却是在刨整个事业的根,你们将來无论是谁接替了我的岗位,无论是谁來当黑石游击队的家,都不能做这种缺心眼儿的决定,否则,我红胡子即便在九泉之下,也不会放过他。”
每个被他目光扫过的游击队员,在不知不觉间,都将笑容收了起來,代之的,则是满脸的郑重,他们在心里郑重承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做那种沒担当的事情,虽然,他们当中大多数人,可能这辈子都沒什么机会走上领导岗位。
既然红胡子已经通过党小组会议,把上次战斗中游击队损失惨重的责任全都扛在了他自己一个人的肩膀上,就再也沒有谁愿意出面指摘张松龄在用兵打仗方面的不足了,况且在大伙看來,能以区区一百二十几人,硬生生阻截了两千多日伪军,完全是创造了奇迹,虽然付出的太大稍嫌巨大了些,可形势那么紧急的情况下,指挥细节上出现一些失误根本就是在所难免,毕竟谁都不是神仙,无法同过掐手指头來推算敌人的下一步动作,而敌我双方之间在武器装备方面的差距,也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我觉得张松龄同志在上次战斗的指挥方面,表现出了一位优秀指挥员的能力。”一中队长老郑的观点,基本上代表了在场所有人,“事后总结时可以检讨战术方面的得失,但临阵之时,哪有功夫给你从容考虑,当时要是换了我在张松龄同志的那个位置上,表现肯定远不如他,弄不好结果就是付出了巨大牺牲,却依旧沒能给老营争取到足够的转移时间,所以,我个人意见,张松龄的同志出任游击队的副大队长,能力方面不存在任何问題。”
“我也这么认为。”早年间因为腿部受伤致残,而转任炊事班长的老党员冯天华也举起手,赞同一中队长老郑的发言,“我私下研究过张松龄同志参与谋划的几次战斗,觉得每次战斗打得都非常高明,至少,比咱们以前在东北军时,跟小鬼子打得那些仗高明。”
“废话,那时候我也不过是个小连长,还是沒打过几次硬仗的二线部队小连长。”红胡子白了冯天华一眼,大声抗议,脸上却沒有表现出任何不快,“他的长处咱们就不总结了,毕竟这次开的不是表彰会,接下來,回归正題,我推荐张松龄同志來做黑石游击队副大队长的候选人,谁有不同意见,请举手反对,并且说明反对的理由。”
在座的大多数人都笑着摇头,对张松龄出任游击队的副大队长提不出任何反对意见,偶尔个别在心里头觉得张松龄资历浅,威望不足以服众的,也知道自己的想法无法拿到台面上开诚布公地谈,所以干脆选择了观望,所以到最后,这个候选人提名竟然是仅有张松龄一票反对而获得了通过,被红胡子端端正正地写在了他面前的小黑板上。
“接下來,请大伙推荐其他候选人,然后咱们进行不记名投票表决。”放下手中的白垩,红胡子主持会议继续进行。
几名骑兵中队的党员提了赵天龙,有几名老战士推荐了一中队长老郑,还有人推荐了一直负责后勤工作的冯天华,大家伙像刚才讨论张松龄的候选人资格一样,举手发言,或者表示同意,或者表示反对,都开诚布公地拿到台面上來讲,被提了反对意见的人,也谦虚地表示接受,既不做任何辩驳,脸上也沒什么羞恼之色。
很快,推荐票数最高的两位候选人就统计了出來,居然分别落在了张松龄和老郑头上,后者也是只有他自己投了反对票,支持率跟张松龄并列第一,倒是赵天龙,因为平素说话做事约略有些傲气,性子又有那么一点急,居然收到了三张反对票,他为此心里头多少有点儿懊恼,却记得自己现在已经是一名党员了,强装着笑脸接受了批评。
“好了,现在进入不记名投票阶段。”红胡子不忍看赵天龙装得那么辛苦,憋着笑宣布开始本次会议的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个环节,“大伙每人到我这里领取一张选票,在选票上面的两个数字下方打勾,选1,是同意张松龄來做副大队长,选2,是同意老郑來做副大队长,两个都不同意的话,就什么都不填,选票作废,听清楚了沒有,!”
“清楚了。”众人齐声回答,除了赵天龙和张松龄两人之外,大伙显然早已习惯了用这种方式來推选出自己信赖得过的领导者,一个个站起來走到红胡子身边,驾轻就熟地拿上一张选票,然后走回原來的位置,相互借着笔在钟意的数字下面打勾。
最后的计票阶段颇为刺激,两位候选人的票数居然交替领先,直到最后一张票出來,才尘埃落定,张松龄以一票之微弱优势,成了黑石游击队最年青的副大队长,而投了最关键一票的人,不用猜,大伙也知道是大队长红胡子。
这一幕,沒有任何炮火轰鸣,却在张松龄脑海里留下了无法磨灭的记忆,直到很多年后,偶尔想起來,心中依旧有股暖意在慢慢地來回涌动。
“他们选择了我,他们将自己的性命,和整个游击队的未來,通过这种方式交到了我的手上,而我在那一刻,也终于明白了,我们那一代人,希望建立的是怎样的一个国家。”对着满脸困惑的张约翰,垂暮之年的张松龄微笑着讲,已经被岁月磨成暗黄色的眼睛里,依稀带着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