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脸上都有笑,李泽毓褪却了脸上的端严,全都是笑意,如春雪融化,漫山鲜花盛开。
师傅的手边,放着一管狼豪,狼豪之上犹有墨汁。
“你的师傅,师兄师姐们,他们与李泽毓早就熟悉,这不,他们便来了……他们定下了盟约,破狼谷与晋国结成同盟,从此之后,破狼谷再不是三不管的地带,那万千的野狼将成为晋军横扫北漠的助力……”叶萧的眼眸如有暗色流动,“小梅,你告诉我,他们怎么会结成同盟?阿史那梅连楚君侯的贵妃都不肯做,却为何会和李泽毓结盟?”
我垂下头,“我怎么会知道?他们爱结盟便结盟,这些事那么复杂,你问我,我又问谁去?”
“因为你,因为李泽毓将你带到了阿史那梅的身边,让她认回了自己的女儿,她唯一的女儿,小梅,这是他策划了那么久的事,你怎么就不明白?如果你仅仅是绮凤阁阁主,他不必想尽了办法救你,就因为你身份不同,你可以牵制楚君侯,可以让骄傲的阿史那梅低头……”
“不,你不要告诉我这些,我不相信,这都是你胡编的!”我捂着耳朵,猛摇着头,他说的怎么会是真的?李泽毓所做的一切,全都是因为我有利用价值?他在你推我下楼的时侯,既使身处险境也拉住了我,在狼儿要咬断我的喉咙的时候,不顾自己的性命来救我……这些都是假的?都是他在做戏……?”
叶萧定定地望着我,“小梅,你又喜欢上他了?”
他在说什么?我松开了他的衣袖,后退一步,“你胡说什么?”
“小梅,为什么,你再一次让自己陷进了那样的境地?”他眼眸之中有淡淡的忧伤,“你说过,他是一剂毒药,你会戒了他的……连这,你都忘了吗?”
“不,你猜错了,我只不过想做一个普通人……我,我不想做什么绮凤阁阁主,不想跟你……”我结结巴巴地道,“哪有你说的那回事,再说了,这关你什么事!”
叶萧的脸隐在营账的阴隐里,半明半暗,“小梅,你失踪前,曾急召我,在我赶到青竹院的时侯,你已经离开了,我只发现那长条桌上的鲜血把桌子腿都染红了……在你当上绮凤阁阁主之后,就没有人能伤得了你,除非你自己让自己受伤,我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但那些话,是你召我之前跟我说的……他是一剂毒药,你要戒了他!”他一手拉下了我捂着耳朵的手,“小梅,您想想,再仔细想想,当真全都忘记了么?”
青色营账隐隐有丝竹声传了出去,时而盖下,时而揭起的帐帘将帐内的琼珠翠羽半遮半露,李泽毓换上了紫窄袍,玉束带,身披红袄,师傅着金冠,白绫袍,红带悬鱼,师兄师姐却是锦靴抹额,黑紫窄衣上有全枝花……远远地望着,他们便是朝堂之上穿戴整齐的公门之人,与平日里的样子相差那么远,让我不敢相信,我竟和他们相处了那么久,还偷偷地割过他们的衣服带子。
我又喜欢他了么?叶萧为什么用了这个“又”字?
“你身边的人,全是李泽毓的人,小梅,他处心积虑地将你留在身边,就是因为你的身份,小梅,你上过一次当了,那一次弄得满身都是伤痛,还要上第二次吗?”他握紧了我的手,捏得我生疼生疼,“李泽毓这样的人,咱们做的虽是杀人的事,可咱们也斗不过他的心眼儿,说到底,他只是想使你成为他手里的一把刀!”
我死命地想要挣脱他的掌握,却挣不开,“师傅和他相熟,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阿史那梅和他结盟,便结盟罢,她又不是我的什么人,他们都弄错了,你也弄错了,你说的那个人,不是我!”
叶萧松开了我的手腕,站在我的面前,垂着头,隔了半晌才道:“好,你还是你,这一点没有变,一旦认定了某样事,便不到永不死心……咱们便等等,今夜,是他终于达成目标的时刻,这等时刻,无论怎么心思慎密的人,总会有疏忽的时候!”他深深地望着我,“小梅,今夜,我便让你看个明白。”
我想拔脚就走,可却迈不动脚,定定地看着青账那已被遮得严实的帘帐,月光铺在草地上,一地清冷,此时此地,我却想起了山上的时光,果岭草铺得遍地都是,如一张密织的绿色地毯,旺财在上面打滚,师兄拿着医书摇头晃脑,师姐在一边舞剑,师傅拈着胡须发愁:又长了,发根又变黑了,又要染了,哎……
师傅的发须染得还是那么的白,师兄师姐还是往日的模样,可他们却被这帘账遮挡隔断,成了另外一幅模样。
而我,却被隔在了帘账外边,永远也走不进他们中间。
空气忽地绵绵密密地下起了小雨,招展的旌旗不堪重负,终于停止了摆动,垂落下来,贴在了旗杆之上,可进进出出的侍女依旧在进进出出,青账里的欢声笑语,丝竹之声仿佛永远不会停止。
叶萧将披风搭在我的身上,“小梅,你别伤心,至少,无论何时,都有我陪着,有咱们绮凤阁的人陪着。”
我笑了笑,“我伤心什么?连为什么伤心我都忘了。”
可为什么,雨丝滴在脸上,竟如针扎一般的痛,如最寒冷的冰一般的冷?为什么我的心底身上,又有了师傅摆弄我的骨头时的痛?
为什么吸入肺里的夹着雨丝的空气,竟似一丝丝地要割裂开我的肺?
我看着那青帐,终于,他走了出来,高大的身躯立在雨丝之中,雨丝便向两边分拂,染得他的紫窄袍如上了釉一般,师傅站在他的身侧,向他拱着手,带着师兄与师姐离开,阿史那梅也走出账外,有侍女撑开油毡勾画的雨伞,将她护向金帐之处。
他身边的人,终于都散了,他立在雨丝之中,任雨丝滑落面颊,浸染了衣裳,这个时侯,他脸上定是带着笑的,我看着他抬起手将雨丝接入掌心,眼波坚定如磐山之石。
有黑衣人从青帐阴影闪了出来,跪下向他禀报,他抬起头来,朝这边望了一眼,叶萧将我一拉,便拉到了阴影里,他转身走进了青账,我刚刚松了一口气,抬起眼眸,却见叶萧嘴角眼底全是苦笑……一把冒着寒意的利刃横在他的颈间,不知何时,我们的身后,已围着三个黑衣紧靠的人影。
“走吧,殿下想见你。”那声音虽刻意掩饰,也遮挡不住其间的轻脆。
是白凤染。
我们被押进了青帐中,李泽毓手里拿了一个冒着热气的木碗,朝我望来,面颊侧边有微微的梨窝显现,微卷的眼睫毛被烛光投射,眼睑衬着丝丝缕缕的阴影,话本上说过,有梨窝的男子,是温和而无争的。
我相信话本子上说的,相信师傅教我的一切,相信山上的与世无争是真的与世无争,可我站在他的面前,却感觉他的笑容里仿佛有一根根的尖刺往外冒,衬着帘账里的牛油灯,古怪而冰冷。
他将手里的木碗递到我的面前,笑道:“这是用加了蜂蜜的奶茶,最是暖胃的了,你站在外边那么久,冻着了吧?”
我接过了他递过来的碗,慢吞吞地道:“这碗里的东西,我真能喝?”
他朝我望着,望了半晌,挥了挥手,帐里的人全都退下了,包括叶萧,也被人拉了下去,叶萧只来得及说一句话,“小梅,你要小心……”
毡帐里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他走到我的身边,把那只碗拿到手里,放到了桌子上,拿出锦帕,抹着我脸上的水珠,“月牙儿,你是月牙儿,是我的月牙儿,我永不会伤害你。”
他手指粗砺,是常年拿弓使剑的手,让我的脸微微有些刺痛,紫窄袍袖口散出清冽的酒香,“是么?那我问你,你带了多少人潜进了破狼谷?你到底要做什么?”我直视着他,“阿史那梅,到底是谁?她……真是我的娘亲?”
他将我鬓角的散发拨向脑后,“真是一个小孩子……你忘了不要紧,我记得便行了,这个计划,还是我们以往定下来的呢,只有将破狼谷收服,我们才有可能完成大业,你都忘了?……哎”他眼波如深谷之泉,“我还记得,你想出这计划的时侯,正是月圆之夜,一轮明月映在你的头顶,似将你吸了进去,那时侯我便想,如果你离开了我,我该怎么办?我这一世,只要有你在身边,便足已,可你那么的固执,坚持要独自行动,这一去,便是大半年,找到你的时侯,你浑身的骨头都断了,我请了清秋上人来救治你,人虽是治好了,只可惜,把什么都忘了,连我都忘了。”
他的手微微的颤抖,引得衣裳都起了涟漪,衣带上的白玉配饰叮当做响,他的掌心那么暖,暖得要把我融化了,他身上的味道是那么的好闻,让我想起了在山上时侯,春天里躺在铺满青草的草地上,鼻子里全是鹤望兰的味道,我的心渐渐地落到了实处,他怎么会骗我?全不顾自己被狼咬救我的人?我有些惭愧,自己刚刚怎么会有些相信叶萧了?那个把我推下高台,在狼儿咬我的时侯袖手旁观的家伙!